正文 第八回 談官派信口開河 虧公項走頭無路

話說陶子堯跟了眾人走進西薈芳,只見這弄堂裡面,熙來攘往,轂擊肩摩,那出進的轎子,更覺絡繹不絕。魏翩仞便告訴他:「這轎子裡頭坐的就是出局的妓女。你看,出出進進,這一晚上要有多少生意!」陶子堯聽了答應著,便想到自己從前在山東省里的時候,雖靠姊夫的光當了文案,然而終是寄人籬下。有時在路上走著,碰著那些現任老爺們坐轎拜客,前呼後擁,好不威武。幾時我方得有此一日?如今看見出局的轎子,一般是呼么喝六,橫衝直撞,叫人見了,不覺打動了做官思想。陶子堯一頭獃想,不知不覺,又穿過一道門,走到一家門口,高高點著一盞玻璃方罩的洋燈,牆上掛著幾張招牌,寫著某某書寓……一時也記不清楚。眾人讓他進去。他便隨了眾人,一直上樓。樓下有些男人喊了一聲「客人上來」。一幫人才走到半扶梯,就有許多娘姨、大姐前來接應。一問是仇老一淘,就領了進去。又喊了一聲「仇老客人」,便見仇五科迎了出來。大家朝他拱手,陶子堯也只得作了一個揖。接著娘姨請寬馬補,倒茶,拿水煙袋,絞手巾。先生敬瓜子,別人是認得的,只有陶子堯是生客,隨口問了一聲「尊姓」,陶子堯恭恭敬敬回答了一聲「姓陶」。先生聽著笑了一笑。仇五科便請眾位寫局票。魏翩仞搶著代筆,自己先寫了一張陸桂芳。劉瞻光說:「翩仞總是叫這個小把戲。」仇五科說:「翩翁是『醉翁之意』罷哩。」魏翩仞只顧寫他的,也不理人,一連寫了三四張。回頭又問:「子翁到底怎麼樣?還是破戒不破戒?」陶子堯說:「我這裡沒有熟人可叫。」仇五科說:「小弟的檯面,於翁總得賞光,破一轉戒的了。」魏翩仞見陶子堯說話活動,知道剛才路上勸他的話有點意思了,就說:「子翁沒有熟人,五科的熟人很多,就請他代一個罷。」當下仇五科就替他代了一個小陸蘭芬。陶子堯看見桌子上的局票共是八九張,一時也記不清楚。只見劉瞻光叫的是張書玉,想就是在一品香叫的那一個了。又見桌子上有幾張寫剩的請客票,上面是刻就的,「飛請大人(老爺),即臨同安里小金媛媛家一敘」等話。他看了稀罕,說道:「這倒便當得很。」就問:「誰是小金媛媛?」翩仞告訴他:「就是五科的貴相知。剛才一品香見過,來到這裡又問過你尊姓,怎麼就忘記了?」彼此一笑而罷。少停擺檯面,起手巾。仇五科便讓陶子堯首座。陶子堯抵死不肯坐。劉瞻光、魏翩仞又幫著說:「今天是五科專誠相請,我們是沒有人僭你的。」一面說,一面大眾都好,只剩一個首坐。陶子堯無法,只得坐了。仇五科手執酒壺,親自奉酒。

陶子堯竟恪守官場規矩,站起來作揖,弄得仇五科無法,只得放下酒壺,還他的揖。主人一齊敬完之後,他一定要還敬,斟了酒還不算,又深深作了一個揖,又朝著眾人作了一個揖,說了聲「有僭」,然後坐下吃酒。

一時菜上八道,酒過三巡,叫的局陸續都來了,只有陶子堯的局沒有來。他雖初入花叢,瞧著別人的局都到了,自己的不來,未免覺著沒趣。後來菜都上齊,主人數了一數,檯面上的局,獨獨小陸蘭芬未到,立刻叫人去催了。一會小陸蘭芬來了,見了仇五科,竟不提姓,叫了聲「禿頭老爺」,問:「那一位是陶大少?」仇五科指給他看,跟局娘姨同先生到了陶子堯跟前,一家說一句:「陶大少,對不住!」陶子堯一聽叫人家老爺,叫我大少,心上有點不高興。後來見魏翩仞趕著跟局娘姨叫新嫂嫂,說:「這位陶大人是從山東來的,今天才下輪船,叫你先生多唱兩隻曲子,過天陶大人還要到你搭去請客哩。」娘姨聽了,趕到陶子堯背後,連忙改口,一口一聲「陶大人」,甚麼「場化小,大人勿厭棄,請過來」。幾個大人長,大人短,把個陶子堯喜的不亦樂乎。

一時上過干、稀飯。小陸蘭芬跟局新嫂嫂聽了魏翩仞一番言語,曉得陶子堯是戶好客人,一直坐著不走。等到散過檯面,一定要同到他家去坐。起初陶子堯不肯,後來又是魏翩仞勸駕,兩人一路同去,陶子堯方才允了。當下新嫂嫂跟著轎子在前,陶、魏兩個人在後。

轉了兩個灣,又是一個弄堂,上面寫著「同慶里」三個字。進去第三家,上樓對扶梯一直便是蘭芬房間。等到二人上樓,蘭芬已經到家多時了。新嫂嫂竭力張羅:寬馬褂,打手巾;先生敬瓜子,裝水煙。左一聲「大人」,右一聲「大人」,叫得陶子堯好不樂意。也不顧魏翩仞在坐,便打著官腔,把自己的履歷盡情告訴了二人。這房間里還有兩個粗做老婆子,聽了不懂,都坐在那裡打盹。魏翩仞先在鋸床上吃大煙,後來也睡著了。

這裡陶子堯沒了顧忌,話到投機,越說越高興。只聽見他說道:「我們做官的人,說不定今天在這裡,明天就在那裡,自己是不能作主的。」新嫂嫂道:「那末,大人做官格身體,搭子討人身體差勿多哉。」陶子堯不懂甚麼叫做「討人身體」。新嫂嫂就告訴他,才說得一句「堂子里格小姐」,陶子堯就駁他道:「咱的閨女才叫小姐,堂子里只有姑娘,怎麼又跑出小姐來了?」新嫂嫂說:「上海格規矩才叫小姐,也有稱先生格。」陶子堯道:「你又來了。咱們請的西席老夫子才叫先生,怎麼堂子里好稱先生?」新嫂嫂知道他是外行,笑著同他說道:「耐勿要管俚先生、小姐,賣撥勒人家,或者是押帳,有仔管頭,自家做勿動主,才叫做討人身體格。耐朵做官人,自家做勿動主,阿是一樣格?」陶子堯道:「你這人真是瞎來來!我們的官是拿銀子捐來的,又不是賣身,同你們堂子里一個買進,一個賣出,真正天懸地隔,怎麼好拿你們堂子里來比?」說著,那面色很不快活。新嫂嫂最乖不過,一看陶子堯氣色不對,連忙拿話打岔道:「大人路浪辛苦哉!走仔幾日天?太太阿曾同來?是啥格船來格?」他怕陶子堯太太同來,有了管頭,所以問這一句話,這是新嫂嫂細心之處。

陶子堯見問,不禁怒氣全消,面孔上又換了副得意之色,說道:「你聽我來告訴你:你們不知道,我們做官的人,辛苦呢固然辛苦,然而等到官運好的時候,做的著實有趣,也就不覺其苦了。山東做官,怎麼就會來在你們上海?」新嫂嫂道:「格當中是啥格緣故?阿是高升到別場化去,路過上海格?」陶子堯閉著眼睛,吃水煙,不去理他。看看一根紙吹吃完,新嫂嫂趕忙又點好一根送上。陶子堯才同他講道:「說來也巧:今年大年初一,我早晨起來拜過天地祖先,就請出骨牌來。」新嫂嫂道:「阿是推牌九?」陶子堯道:「別胡說!」新嫂嫂嚇的不敢則聲。陶子堯道:「因我生平頂相信是『牙牌神數』。這是拿骨牌起課,一起出來,卻是兩個『上上』,一個『中下』。那首詩的句子我全記得,我念給你聽:頭兩句是『一帆風順及時揚,穩渡鯨川萬里航』。頭一句風順,是說我的官運,第二句就隱隱指著我要到上海。這都是命里註定的,你說靈不靈!」

新嫂嫂聽了詩句不懂,只好順著說道:「最靈勿過格是菩薩。大人耐格本籤詩阿帶得來?也替倪起格課。倪有仔三個月格喜哉,起起是男是女。如果是男,將來命里阿有官做。也勿想啥入閣拜相,只要像你大人也好哉。」陶子堯連連搖手道:「笑話笑話!你們的兒子怎麼也好做起官來了?」新嫂嫂道:「倪格兒子為啥做勿得官格?」陶子堯道:「大清例上,凡是娼、優、隸、卒的子孫,一概不準考,不準做官。」新嫂嫂道:「難末,倪又勿懂哉。倪格娘有格過房兒子,算倪的阿哥,從前也勒一爿洋行里做買辦格。前年捐仔知府,新近升仔道台,連搭頂子也紅哉,就勒此地啥個局裡當總辦。」新嫂嫂剛說到此,小陸蘭芬插嘴道:「阿姨,耐說格阿是老爺?前埭老爺屋裡做生日,叫倪格堂差,屋裡向几几化化紅頂子,才勒浪拜生日,阿要顯煥!老爺還說明朝來吃酒呀。」新嫂嫂道:「就是假哉。」又對陶子堯說道:「倪格阿哥可以做官,倪格兒子是俚格阿侄,有啥勿好做格?」

陶子堯聽了,做聲不得,心想:「他家裡有這們闊人,我得拿兩句話蓋過他,才轉過我的面子來。」尋思了半天,說道:「我這番來,撫台給我幾十萬銀子,托我辦機器。我動身的那一天,撫台還坐著八轎,親自送我到城外。藩台以下那些大人們離城十里,搭了一座彩棚,在那裡候著送。等我到得那裡,撫台也趕到了。把公事談完,隨手在靴頁子里掏出一張四萬銀子的滙豐銀行的匯票,托我到上海替他留心買四位姨太太。大約一萬銀子一個。如果不夠,叫我打電報去問他攏。」新嫂嫂道:「像倪格蘭芬只要耐八千洋錢。陶大人,耐阿好拿倪格蘭芬討仔去罷?」蘭芬道:「倪阿有格號福氣!」陶子兄道:「你別這們說。俗話說的好:『嫁雞隨雞,嫁狗隨狗。』你嫁了我們撫台做姨太太,我們都得稱你憲姨太太。」新嫂嫂道:「有心托仔耐格大人,做仔格格媒人罷!」蘭芬說:「倪總勿會忘記耐格。謝謝耐,後補耐末哉!」陶子堯道:「的的確確是實缺,並不是候補。」說到這裡,新嫂嫂又特地倒了一碗茶,叫他潤潤嘴。

陶子堯又說道:「剛才的話沒有說完。撫台拿銀票交代與我之後,我拿過來往馬褂袋裡一放,隨即起身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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