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文 第一百回 天慧星夜半降妖 雲莊主日中留客

話說楊雄、石秀那日行抵徐州地界,因一時興到,貪趕路程,迤邐行將來時,但見坦蕩蕩一條大道,夕陽欲墜,倦鳥投林,四無村落人家,不知投止何處才好?石秀因叫道:「哥哥趕上這一程,俺的肚裡飢餓極了,走不動了,如何是好?」楊雄道:「俺也好生飢餓,肚裡無食,怎能走路!」二人便在道傍坐地,打開包裹看時,吃的東西一點沒有。石秀道:「只也活該,包裹中銀子雖有,卻買不到東西吃,不是走上死路!」楊雄道:「今日月望,若是吃飽了,倒可趕一個夜站。」說罷,二人收拾起身,石秀舉頭望道:「只揀有炊煙的去處走,不怕那裡沒有食宿。」正打量哩,只見林子邊轉出一個漢子,肩上背著一捆柴,慢慢地走過來,口裡唱著道:「當頭地網又天羅,前有高山後有河,虎吃心肝狼吃肉,可知世上惡人多!」

石秀連忙搶步上前,走到那漢子當面,唱個喏,叫聲:「大哥請了,俺們今日因貪圖趕路,走到這裡,肚中飢餓了,又尋不到下宿之處,借問左近可有去處安身?伏望大哥指點則個!」那漢子放下柴,把石秀渾身一打量,說道:「這裡左近廟宇和村落都沒得,便有幾處人家,你們外方人也尋不到。」楊雄叫道:「這又難了!」那漢子道:「且勿性急。從這林子右邊兜轉,向西北上走,約莫五七里路,那裡有個大莊院,叫做雲家莊。你們便走那一條路。除了這個去處,再沒有比他近的。」石秀道:「多謝大哥指點!」那漢子笑說不敢,背起柴,徑向一條小徑中走去了。

當下楊雄、石秀便背上包裹,提了哨棒,也顧不得肚中飢餓,發開四條腿兒,徑向西北上走。不一時,走到一個所在,果然是一所大莊院。石秀道:「哥哥,時候不早,且投莊子里去。」此時天色已昏,月光早上,二人踅至庄前看時,好一個大莊院,庄外一帶林子,三麵包著,隱藏不露,只見庄門內廣場上高搭彩棚一座。一排數十碗紅紗燈,懸掛在棚下四周,燈火通明,與天上月光照耀。棚內左首架起一台,有五七個樂工,在台上吹吹打打。又有數十莊客,都穿著新鮮衣服,走出走進,忙忙碌碌。楊雄喝一聲道:「好大的排場!」石秀道:「原來這家喜事。」二人走入外庄門,踅到彩棚底下,台上吹打正住。石秀緊一步上前,便對一個莊客唱個喏,道:「行路的兄弟二人,今日錯了宿頭,肚裡又餓,欲向貴庄乞頓飯食,借宿一宵。房飯錢依例拜納,明日便行。」楊雄道:「俺們來日早行,伏望方便則個!」那莊客退了兩步,燈光底下,把二人仔細打量一過,說道:「吃飯小事,借宿俺卻不能做主。你們少待,且去稟了太公。」石秀在彩棚底下踅著,又向一個莊客問道:「請問大哥,這裡莊上喜事么?」那莊客搖頭道:「不是的,不是喜事,卻是禍事。」石秀道:「這又奇了!俺看恁般排場,不是娶親,便是做壽,怎說禍事?」那莊客道:「客官有所未知,這是齋神。俺們這裡叫做雲家莊,莊主雲太公,有個女兒,今年一十九歲,兀自美貌。一日,這小姐去一所廟中燒香回家,忽地發狂起來,有一神道附在身上,自稱金龍黃道大神,因愛小姐美貌,願結良緣。自此日起,這神道便時常來往,和小姐同眠共宿,如同夫婦,小姐兀自推卻不開。這神道好厲害,有時附身降神,有時空中會得說話,他要怎樣便怎樣,你若忤了他,便鬧個家宅不安。自此以後,小姐終日獨處房中,無論誰人,不準走進房門一步。吃的東西,只消放在房門外面,那碗碟兒自會憑空移送進去。」楊雄插口道:「恁地,這是妖怪,哪裡是什麼神道。」那莊客搖手道:「休高聲,提防你的嘴巴!」楊雄道:「他敢打人?」莊客道:「不是么,前日這裡有個兄弟,因無意中叫得一聲妖怪,憑空吃了幾下嘴巴,把門牙也打落。」楊雄道:「他如此猖獗,何不請法師拿捉,也除了這害物。」那莊客道:「你還如此說,曾經有幾位法師,都在高台上憑空倒撞下地,滿身著火,鬚發燒得精光,性命也爭些兒送掉。」石秀道:「俺不信有這般厲害,若撞見時,至少也吃俺一刀。」眾人聽了,齊聲發笑。只見方才那個莊客走來,叫道:「奉太公之命,請二位進內廝見。」楊雄、石秀跟了那莊客就走,直至堂上。只見正中疊著桌子,兩邊架起一隻豬,一腔羊,桌上供的花果祭禮,紅燭高燒,香煙燎繞。楊雄、石秀見太公立著,便上前唱喏,叫聲:「太公。」太公問道:「二位何來?」石秀道:「告太公,小人王二,這是俺的哥哥王大,山東人氏,一向在外經商。今日因天色晚了,無處投宿,肚中又餓,特來寶莊打攪,明日便行,萬望太公方便!」那太公把二人打量一番,說道:「出門人無食無宿,只也可憐!且請吃了一頓東西,卻再理會。」二人謝了,便放下哨棒,卸了包裹,太公讓他們坐了。沒多時,莊客掇張桌子,放一大盤牛肉,三五個碗碟兒,兩雙箸;又旋上兩壺酒,拿兩隻盞子,都放到二人面前。楊雄、石秀肚裡餓極,毫不客氣,拿來就吃。石秀偷眼看那太公時,七尺身材,近六十年紀,臉帶愁容,在堂上往來踅著,微微嘆氣。吃到中間,石秀起身,問道:「太公,俺看你長吁短嘆,一副憂愁模樣,敢是俺們吃了這東西,你有點心痛?」太公搖頭嘆氣,只說:「不是。」半晌,石秀再問。太公見問得緊,這才把女兒遇了神道的話,詳細告說出來。石秀道:「太公,齋神也好,又何故張燈結綵,吹打放炮,要如此大排場?」太公嘆口氣道:「這都是大神吩咐,誰敢違背。」說著,又指了那豬羊道:「這也是大神定例,每逢月望,都要如此齋供;否則就要降神顯靈,家宅不安。」石秀道:「只如此齋供么?不是活見鬼。」太公正色說道:「你哪裡得知,等到三更時分,大神降臨享受時,這豬羊會從風中捲去,兀的不令人畏敬!」石秀聽了冷笑。楊雄道:「不差,今日正是月望,每月如此排場,又化錢,又煩勞人,也是一件苦事。」石秀道:「一條狗也不給他吃,看他怎樣?」太公搖頭道:「這可不能,若是觸怒了他,俺的女兒便要大叫大鬧,發狂打人,力大如牛,三五個壯漢也拉她不住,十分怕人。」石秀叫聲:「太公,俺可明白了,這哪裡是什麼神道,這是妖魔作祟。」那太公變了臉色,戰兢兢地說道:「客官住口,仔細觸犯了大神,罪過不小。」石秀大叫道:「怕甚鳥!俺說一定不是正神,今夜偏要見見那妖魔,厲害到怎樣地步?」楊雄道:「他若到此,休教撞了俺們兄弟。」那太公雙手掩了耳朵,只是搖頭。半晌,說道:「二位敢是醉了,你們不曾眼見,自說這般託大話,若真的撞到時,恁地英雄好漢,也沒做手腳。」這時楊雄、石秀談得有勁,將上酒來,只顧篩來就吃,二人都有六七分酒意。楊雄一拍桌子道:「俺們靠這妖神分上,一邊吃酒,外面卻又吹吹打打,怎不樂意!」石秀把楊雄看了一眼。又問那太公道:「太公,你且說,人家撞到妖怪,怎見得沒做手腳處?」那太公聽了一下更鼓,說道:「時候還早,且說與你們聽。自從那大神降臨我家,人家都當作奇事講,不上幾時,遠近都知道了。前日府里有個姓張的漢子,也因不信那神道厲害,特地趕到俺莊上來,自告奮勇,要和神道拚斗一下;老漢勸他不住,只得答應了。當夜,他吃得酩酊大醉,手仗一條桿棒,去俺女兒房外叫罵。不想觸怒那位大神,一陣狂風過處,就附在俺女兒身上,從房內直打出外,那人登時沒做手腳,桿棒也吃奪去,打得頭破血流,倒地大喊救命。幸虧老漢苦苦哀求,才饒恕了他,沒傷性命,這可說不厲害么?」石秀道:「有這等事,那醉漢也太不成材了。」那太公道:「客官休如此說,幸時分尚早,大神不曾降臨,若近三更,老漢便沒膽子告說這些話。」說罷,沒多時,忽地一陣怪風吹到,陰寒刺骨。楊雄、石秀禁不住,也打了幾下寒噤。風過後,只聽得外面吹打,放炮,鬧熱好一陣。只見那太公臉色漸變,疊問二人可曾吃飽?石秀會意,連忙說道:「多謝太公,夠了,飽了。」二人即便罷酒,莊客撤去殘肴,打掃乾凈。又半晌,只聽得打著二更二點,外面又是一陣吹打,放炮,片時寂然。石秀起身來,走到外邊一望,只剩一個空棚,留著幾點零星燈火,哪裡還有半個人影。石秀道:「真箇見鬼了。」回身進內,只見那太公臉色更難看,戰兢兢地叫道:「客官,大神快要降臨了,請你們趕緊走避,跟這裡莊客們去歇卧罷;少頃大神降臨,俺合家都要迴避,你們外方人,自應格外留神。」石秀道:「太公自去,俺們兄弟今夜不走,定要看看那妖怪如何模樣。」太公道:「休得如此,這不是玩的,你們若有長短時,老漢如何擔當得下!」楊雄道:「太公放心,俺們便給妖怪吃了,也是自作自受,不干你事。」太公連勸數次,二人不應,只得自去。莊客們也都走的走,避的避,不留一個。

楊雄、石秀在堂上看一遍,只見有酒、雞、鵝、魚、肉,齋供齊全。石秀道:「東西不少,俺們便充做活妖精,且吃他一飽。」楊雄道:「也得!」二人說笑著,便朝外坐下,把酒篩來自吃,撕著那雞鵝下酒。正吃得有興,猛可的又是一陣怪風吹到,吹得毛髮都豎,寒噤連連,風中雜著怪嘯,如同鬼叫一般,更令人聽了打顫。石秀放下酒杯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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