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文 第九十回 混江龍重臨舊地 分水犀追訴前情

立身天地鬚眉漢,要把恩仇記數清。

話說混江龍李俊要去潯陽省親,宋江問他:「何時起程?」李俊回說:「明日便行,俺前日說起此話時,童威、童猛都願相隨同行,浪里白跳張順也說要去,若得幾人做伴,路上倒不寂寞。」正說時,只見張順、童威、童猛一同走來,三人拜見過宋江,告說要隨李俊去潯陽的話。宋江道:「俺早已知道了,李賢弟此去省親,俺正替他打算,孤零零沒個伴當。今得你們做伴,再好沒有,明日吃過酒筵,就可動身。」四人大喜,退到外面,不防背後閃過一人,一把揪住李俊叫道:「你們倒好,撇了俺回鄉去樂意。」李俊和三人住步看時,乃是沒遮攔穆弘。李俊道:「兄弟休得取笑,你敢是要同去不成?」穆弘放手笑道:「不是同去,只要跟著你們走。」大家都笑,再來見宋江告說一遍。穆弘問道:「哥哥許俺去否?」宋江點頭笑道:「穆大郎也動了鄉思,此去途中更不寂寞。」穆弘道:「哥哥此話是實。俺的莊院田園雖都變成白地,不知何故,聽到他們回鄉,俺的鄉思難卻,要往那裡走一遭。」宋江道:「無論何人,哪有安心著意拋棄鄉土,一點不思念的?離鄉背井,總是一件萬不得已的事情。如今你們要回鄉探望,俺須不來勸阻,自然一個個都答應;只是你們各有重大職事,不可久離山寨,要早一日回來為是!」五人齊說:「謹遵哥哥吩咐,俺們自早去早回。」次日,宋江排下送行酒席,又拿出五份路費,贈給李俊、童威、童猛、張順、穆弘五人。五人拜受了,吃了一個暢快,便打疊起包裹,換上行路衣服,各人挎口腰刀,提了朴刀哨棒,另行藏過慣用兵器。張順帶的半月鐮刀,李俊攜一對分水虎頭鉤,萬一遇著甚事,使用時自也順手。當下一行五人,辭過眾頭領,拜別了宋江,徑下山來,渡過了金沙灘,取路前行。張橫、穆春、阮小二等,直送至李家道口而別。

且說李俊和童威、童猛一路趕來,直趕到揭陽嶺,走過嶺腳邊,只見昔日李立賣酒的草房,久被風打雨淋,已頹破得不成樣子。山色依然,人事大變,舊地重臨,不勝感喟。李俊立了片刻,拔步便走,二童相隨,迤邐過去,早到李福居住之所。抬頭看時,不禁大吃一驚,童威、童猛也自呆了,三人立著沒得話說。但見李福所住草房,東倒西歪,牆塌壁倒,門前長滿青草,哪裡還像有人居住的樣子。從前此地共有三二十戶人家,大都是打魚為業,如今那些草房盡都坍塌,留著些劫火殘痕,大半變成一片白地。李俊看了,心頭只是突突亂跳。三人呆立一回,不見一個人跡,便慢慢踅轉去,只見遠處西北角上,炊煙隱隱而起,李俊又覺詫異起來。從前那邊只有荒林墳家,沒得人家的,何有村落炊煙,且去看來。李俊招呼二童,拔步就向那裡趕去,約莫二里路程,早已趕到。李俊看時,果然是個村落,一帶都是竹籬茅舍,不下三二十戶人家,那些房屋,望去很新,看來蓋造得還不久。當下三人踅入村來,但見臨流種樹,繞舍編籬,雞鳴犬吠之聲歷落,有幾個科頭赤足的男子,在籬邊收拾魚網。李俊看見幾個中的一個大漢,頭挽雙丫髻,身穿棋子布背心,腰束一條藍布圍裙,赤著雙足,此人兀的眼裡廝熟。李俊嫌遠看不很清楚,索性再行近前,走到彼此相差十步光景,那大漢恰好轉身,二人打個照面,大漢把李俊認了一下,口呼:「李大哥。」納頭便拜。李俊連忙扶起,再一看他面龐兒,脫口問道:「你不是分水犀朱小八么?俺們緣何在這裡相會,可知俺的叔叔何處去了?」朱小八嘆氣道:「李大哥,說也話長,難得今日廝見,且請到舍下詳細奉告。」李俊應聲:「好!」招呼二童上來,也相見了,朱小八吩咐幾個火家,好生收網,自引李俊等三人家去。三人到了小八家中,只見是新蓋的三五間草房,門前有樹,宅畔有籬,地方倒好。小八讓三人坐定,他的娘子出來拜見過了,便呼著茶。李俊叫道:「俺們又不是貴客,甚事麻煩,有酒,乾脆的拿出來吃。」小八便叫娘子去廚下殺雞,又煮了幾尾鮮魚,打出一大桶家釀白酒,喚兩個火家抬了,小八掇一個桌子,去門外柳樹下放著,又移幾條板凳,把酒桶放在桌邊,桌上擺下雞魚碗碟,引李俊等都到樹下,各佔一方桌子坐了。小八道:「李大哥,舊時兄弟,你知我曉,大家都不是斯文人,盡放懷樂意,不用拘謹,這桶兒放在桌邊,要吃酒時,自己動手舀取,今日俺們須吃個醉飽。」這時是七月里的天氣,斜陽初墜,夜色未深,晚風遠遠吹來,令人神清氣爽,好不涼快。李俊剛吃過兩三碗酒,開口便道:「小八哥,俺的叔叔到底哪裡去?」小八見問,一手擦著眼睛,應道:「李大哥,若提起俺那師父,他老人家早已亡過了,至今……」李俊起身大叫道:「真的么?俺千里迢迢趕來,不想已見不到一面,怎不傷心!」說罷,只見他一足踏著板凳,兩手按定桌沿,仰頭不發一語。童威道:「哥哥暫勿傷心,且問小八哥,老人家如何身故?」李俊恍然道:「也見得是,小八哥,你且說來。」便重行坐下,酒也不吃,只聽朱小八講說。

如今朱小八向李俊備述,從頭至尾,說到李福咽氣時情形,李俊心鼻俱酸,兩眼發熱,一股英雄淚奪眶而下,痛叫道:「不想叔父死得如此苦楚,俺若不替他報仇,也枉生人世了!」說罷,拭乾眼淚,跳起身來,立刻要往小孤山去殺張魁。正是:

原來李福是去年冬天死的。在去年重陽節邊,一連幾日大風雨,江面上不能行舟,人都坐困在屋裡,他的徒弟潛水鯤於貴,和分水犀朱小八也是如此,每日但拿酒來消遣。那日天氣晴了,於貴大喜,便帶領火家,開兩隻船去江中趕買賣,恰好撞見一隻大號官船,在對面行駛過來。這是一位官員卸任回籍,舟中滿載箱籠物件,油水很足。於貴因好幾日大風雨,不曾到過江上,魚兒沒捉一條,販私鹽又折了本,正苦得沒說處;難得今日出來就撞到行貨,好好發個利市,足可資助幾月吃用,豈肯當面錯過。當時不問他什麼船隻,就打個哨子,搶上大船,動手飽掠一頓,揚帆便走。於貴行不多遠,不想後面忽有一隻船追來,船頭上跳出一人,自稱是小孤山張魁,聲言方才這宗行貨,是他一路趕下來的,要將船中財物各半均分。於貴當下哪裡肯應,回說在江中趕買賣,各碰一點天來運,誰撞見便是誰的,不能均分。張魁強欲分取一半,於貴不應,說道:「同是江湖上人,省得傷了和氣。大家臉面不好看,俺今便與你十兩銀子,助個順風吉利,要便拿去,不要就休。」張魁不要,你言我語,各不相讓,爭些兒動手,幸經兩邊夥伴勸住。張魁對於貴說道:「俺自認識你的,你是李福的徒弟,敢在當港行事,佔取人家現成買賣;是好漢子,須不放你便宜到底,早晚得有一個報應!」說罷,悻悻開船而去。於貴回舟,就趕往師父李福處,把此事告個備細,說張魁如何無禮。李福道:「俺在這潯陽江邊做買賣,有上好幾十年了,當初誰不知道鬧海龍駒!便是俺揭陽嶺畔的李福,哪個敢來相惹。俺自天不怕,地不怕,什麼都不怕,倘使趙官家親身到此,至多也只讓他三分,別人都不在俺眼裡。這幾年來,俺因年紀老了,洗手不幹,巴圖一個好死,只讓你們弄些現成的來吃;使俺侄兒李俊和李立出名,成就了揭陽嶺一霸。自從俺侄兒上了梁山泊,張家兄弟和穆家哥兒們都去,這裡的三霸一齊沒了,怎地躥出個什麼張魁來,敢來撩撥人家,俺須不曾見這般人!」於貴道:「張魁口氣多麼強硬,他說是好漢子,早晚要有個報應。」李福道:「孩子,怕甚的,俺今年活上七十多歲,從沒碰到個厲害的對手。俺的本性,倒最喜會這一類人,越凶俺越不怕,索性一文也沒,看他怎樣?」李福吩咐徒弟:「不要氣餒,盡去江面上打趁,有誰人來尋是非,趕緊報知,俺親自來理會。」說這話時,朱小八也在傍側,聽得師父肯出力幫助,自然膽子越壯。不想三五七日等待下去,張魁竟沒有來,江面上也不曾撞到。約莫過了十天光景,那日,李福和兩個徒弟在家坐地,忽有人從揭陽鎮趕來,自稱奉馬姓主人之命,相邀李老丈去鎮上飲宴,投下一個名帖而去。李福是不識字的,交給於貴一看,帖上具著馬雄姓名。於貴道:「師父認識這個馬雄么?此人是個破落戶出身,綽號黑煞神,又稱酆都黑煞,近來倚仗他哥哥馬英,在江州衙門裡當個吏目,得了一點小勢力,自己又會出得幾路拳棒,便在地方上擅作威福,獨自稱霸起來,人都懼怕他。」李福道:「卻是此人,俺在前沒曾聽到馬雄名兒,自穆家兄弟上了梁山,才知鎮上出了這個人。俺與他素昧生平,對面不認識,因何忽來相邀,其中定有道理。」於貴道:「此人出名未久,聽說異常奸惡,只喜尋事生非,設計詐陷人,師父不去為是。」李福大笑道:「偏我怕他,俺活了七十多歲,生平不曾逢過對頭,如今他來相邀,倒要去見識一下,是怎樣奢遮的好漢子。他不相惹,是他運氣,若來捋俺虎鬚,敢說他的死期到咧。」兩個徒弟聽了,不敢多說。只見李福換上一套新布衣,戴頂頭巾,穿一雙鐵葉包頭鞋子,赤手空拳,不帶一件兵器,興匆匆趕往揭陽鎮去了。李福走後,二人不敢離開,坐守在屋子裡;待到傍晚時分,李福回來了。但

上一章目錄+書簽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