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文 第六十四回 托塔天王夢中顯聖 浪里白跳水上報冤

久戀煙花不肯休,臨行留滯更綢繆。

鐵心張順無情甚,白刃橫飛血漫流。

卻說張順是在水底下伏得三五夜的人,一時被推下去,就江底下咬斷索子,赴水過南岸時,見樹林中閃出燈光來。張順扒上岸,水淥淥地轉入林子里看時,卻是一個村酒店,半夜裡起來榨酒,破壁縫透出燈光。張順叫開門時,見個老丈,納頭便拜。老兒道:「你莫不是江中被人劫了,跳水逃命的么?」張順道:「實不相瞞老丈,小人來建康幹事,晚了,隔江覓船,不想撞著兩個歹人,把小子應有衣服金銀,盡都劫了,攛落江中。小人卻會赴水,逃得性命。公公救度則個。」老丈見說,領張順入後屋下,把個衲頭與他,替下濕衣服來烘,盪些熱酒與他吃。老丈道:「漢子,你姓甚麼?山東人來這裡干何事?」張順道:「小人姓張,建康府安太醫是我弟兄,特來探望他。」老丈道:「你從山東來,曾經梁山泊過?」張順道:「正從那裡經過。」老丈道:「他山上宋頭領不劫來往客人,又不殺害人性命,只是替天行道。」張順道:「宋頭領專以忠義為主,不害良民,只怪濫官污吏。」老丈道:「老漢聽得說,宋江這伙端的仁義,只是救貧濟老,那裡似我這裡草賊。若得他來這裡,百姓都快活,不吃這伙濫污官吏薅惱。」

當晚就帶張順同去他家,安排酒吃。李巧奴拜張順做叔叔。三杯五盞,酒至半酣,安道全對巧奴說道:「我今晚就你這裡宿歇,明日早和這兄弟去山東地面走一遭。多則是一個月,少是二十餘日,便回來望你。」那李巧奴道:「我卻不要你去!你若不依我口,再也休上我門。」安道全道:「我葯囊都已收拾了,只要動身,明日便去。你且寬心,我便去也,又不擔閣。」李巧奴撒嬌撒痴,倒在安道全懷裡說道:「你若還不依我,去了,我只咒的你肉片片兒飛!」張順聽了這話,恨不得一口水吞吃了這婆娘。看看天色晚了,安道全大醉倒了,攙去巧奴房裡,睡在床上。巧奴卻來發付張順道:「你自歸去,我家又沒睡處。」張順道:「只待哥哥酒醒同去。」以此發遣他不動,只得安他在門首小房裡歇。

話分兩頭。且說張順要救宋江,連夜趲行,時值冬盡,無雨即雪,路上好生艱難;更兼慌張,不曾帶得雨具。行了數千里,早近揚子江邊。是日北風大作,凍雲低垂,飛飛揚揚,下一天大雪。張順冒著風雪,要過大江,捨命而行。雖是景物凄涼,江內別是幾般清致。有《西江月》為證:

這安道全祖傳內科外科盡皆醫得,以此遠方馳名。當時看了張順,便問道:「兄弟多年不見,甚風吹得到此?」張順隨至裡面,把這鬧江州跟宋江上山的事一一告訴了;後說宋江見患背瘡,特地來請神醫,揚子江中險些兒送了性命,都實訴了。安道全道:「若論宋公明天下義士,去走一遭最好。只是拙婦亡過,家中別無親人,離遠不得,以此難出。」張順苦苦求告:「若是兄長推卻不去,張順也難回山。」安道全道:「再作商議。」張順百般哀告,安道全方才應允。

且說宋江到寨,中軍帳上坐下,早有伏兵解索超到麾下。宋江見了大喜,喝退軍健,親解其縛,請入帳中置酒相待,用好言撫慰道:「你看我眾兄弟們,一大半都是朝廷軍官。蓋為朝廷不明,縱容濫官當道,污吏專權,酷害良民,都情願協助宋江,替天行道。若是將軍不棄,同以忠義為主。」索超本是天罡星之數,自然湊合,降了宋江。當夜帳中置酒作賀。

蕙質溫柔更老成,玉壺明月逼人清。

步搖寶髻尋春去,露濕凌波步月行。

丹臉笑回花萼麗,朱弦歌罷彩雲停。

願教心地常相憶,莫學章台贈柳情。

張旺砋知中計,把頭鑽入艙里來,被張順肐地揪住,喝一聲:「強賊!認得前日雪天趁船的客人么?」張旺看了,則聲不得。張順喝道:「你這廝謀了我一百兩黃金,又要害我性命。你那個瘦後生那裡去了?」張旺道:「好漢,小人得了財,無心分與他,恐他爭論,被我殺死,攛入江里去了。」張順道:「你認得我么?」張旺道:「不識得好漢,只求饒了小人一命。」張順喝道:「我生在潯陽江邊,長在小孤山下,作賣魚牙子,誰不認得!只因鬧了江州,上梁山泊隨從宋公明,縱橫天下,誰不懼我!你這廝漏我下船,縛住雙手,攛下江心。不是我會識水時,卻不送了性命!今日冤讎相見,饒你不得!」就勢只一拖,提在船艙中,把手腳四馬攢蹄,捆縛做一塊,看著那揚子大江,直攛下去,「也免了你一刀。」張旺性命,眼見得黃昏做鬼。有詩為證:

次日,只見宋江覺道神思疲倦,身體酸疼,頭如斧劈,身似籠蒸,一卧不起。眾頭領都在面前看視。宋江道:「我只覺背上好生熱疼。」眾人看時,只見鏊子一般赤腫起來。吳用道:「此疾非癰即疽。吾看方書,菉豆粉可以護心,毒氣不能侵犯。便買此物,安排與哥哥吃。」一面使人尋葯醫治,亦不能好。只見浪里白跳張順說道:「小弟舊在潯陽江時,因母得患背疾,百葯不能治,後請得建康府安道全,手到病除。向後小弟但得些銀兩,便著人送去與他。今見兄長如此病症,此去東途路遠,急速不能便到。為哥哥的事,只得星夜前去,拜請他來救治哥哥。」吳用道:「兄長夢晁天王所言,百日之災,則除江南地靈星可治。莫非正應此人?」宋江道:「兄弟,你若有這個人,快與我去,休辭生受,只以義氣為重。星夜去請此人,救我一命。」吳用教取蒜條金一百兩與醫人,再將三二十兩碎銀作為盤纏,分付與張順:「只今便行,好歹定要和他同來,切勿有誤!我今拔寨回山,和他山寨里相會。兄弟可作急快來。」張順別了眾人,背上包裹,望前便走。

話說宋江軍中,因這一場大雪,吳用定出這條計來,就下雪陷坑中捉了索超。其餘軍馬,都逃回城中去了,報說索超被擒。梁中書聽得這個消息,不由他不慌,傳令教眾將只是堅守,不許相戰。

那張順獨自一個,奔至揚子江邊。看那渡船時,並無一隻,只叫得苦。繞著這江邊行走,只見敗葦折蘆裡面,有些煙起。張順叫道:「梢公,快把渡船來載我。」只見蘆葦里簌簌地響,走出一個人來,頭戴箬笠,身披簑衣,問道:「客人要那裡去?」張順道:「我要渡江去建康幹事至緊,多與你些船錢,渡我則個。」那梢公道:「載你不妨,只是今日晚了,便過江去也沒歇處。你只在我船里歇了。到四更風靜月明時,我便渡你過去。多出些船錢與我。」張順道:「也說的是。」便與梢公鑽入蘆葦里來。見灘邊纜著一隻小船,見蓬底下一個瘦後生在那裡向火。梢公扶張順下船,走入艙里,把身上濕衣服都脫下來,叫那小後生就火上烘焙。張順自打開衣包,取出綿被,和身上卷倒在艙里,叫梢公道:「這裡有酒賣么?買些來吃也好。」梢公道:「酒卻沒買處,要飯便吃一碗。」張順吃了一碗飯,放倒頭便睡。一來連日辛苦,二來十分託大,到初更左側,不覺睡著。

當下且說這張順在本處村店裡,一連安歇了兩三日。只見王定六背了包裹,同父親果然過來。張順接見,心中大喜,說道:「我專在此等你。」王定六問道:「安太醫何在?」張順道:「神行太保戴宗接來迎著,已和他先行去了。」王定六卻和張順並自父親,一同起身投梁山泊來。

次日商議打城。一連打了數日,不得城破。宋江好生憂悶。當夜帳中伏枕而卧,忽然陰風颯颯,寒氣逼人。宋江抬頭看時,只見天王晁蓋欲進不進,叫聲:「兄弟,你不回去,更待何時!」立在面前。宋江吃了一驚,急起身問道:「哥哥從何而來?屈死冤讎不曾報得,中心日夜不安。前者一向不曾致祭,以此顯靈,必有見責。」晁蓋道:「非為此也。兄弟靠後,陽氣逼人,我不敢近前。今特來報你:賢弟有百日血光之災,則除江南地靈星可治。你可早早收兵,此為上計。回軍自保,免致久圍。」宋江卻欲再問明白,趕向前去說道:「哥哥陰魂到此,望說真實。」被晁蓋一推,撒然覺來,卻是南柯一夢。便叫小校請軍師圓夢。吳用來到中軍帳上,宋江說其異事。吳用道:「既是晁天王顯聖,不可不依。目今天寒地凍,軍馬難以久住,權且回山守待,冬盡春初,雪消冰解,那時再來打城,未為晚矣。」宋江道:「軍師言之甚當,只是盧員外和石秀兄弟陷在縲紲,度日如年,只望我等兄弟來救。不爭我們回去,誠恐這廝們害他性命。此事進退兩難。」計議未定。

畢竟軍師吳用設出甚麼計來,且聽下回分解。

宋江才得病好,便與吳用商量,要打北京,救取盧員外、石秀,以表忠義之心。安道全諫道:「將軍瘡口未完,不可輕動。動則急難痊可。」吳用道:「不勞兄長掛心,有傷神思,只顧自己將息,調理元陽真氣吳用雖然不才,只就目今春初時候,定要打破北京城池,救取盧員外、在秀二人性命,擒拿淫婦姦夫。不知兄長意下如何?」宋江道:「若得軍師如此扶持,宋江雖死瞑目。」吳用便就忠義堂上傳令。言不過數句,話不盡一席,有分教:

張順走將入來,拿起廚刀,先殺了虔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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