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文 第三十八回 潯陽樓宋江吟反詩 梁山泊戴宗傳假信

堪恨姦邪用意深,事非干己苦侵尋。

致將忠義囚囹圄,報應終當活剖心。

話說當下李逵把指頭納倒了那女娘。酒店主人攔住說道:「四位官人,如何是好?」主人心慌,便叫酒保、過賣都向前來救他。就地下把水噴噀,看看蘇醒。扶將起來看時,額角上抹脫了一片油皮,因此那女子暈昏倒了。救得醒來,千好萬好。他的爹娘聽得說是黑旋風,先自驚得呆了半晌,那裡敢說一言。看那女子已自說得話了,娘母取個手帕自與他包了頭,收拾了釵環。宋江見他有不願經官的意思,便喚那老婦人問道:「你姓甚麼?那裡人家?如今待要怎地?」那婦人道:「不瞞官人說,老身夫妻兩口兒,姓宋,原是京師人。只有這個女兒,小字玉蓮。因為家窘,他爹自教得他幾曲兒,胡亂叫他來這琵琶亭上賣唱養口。為他性急,不看頭勢,不管官人說話,只顧便唱。今日這哥哥失手傷了女兒些個,終不成經官動詞,連累官人。」宋江見他說得本分,又且同姓,宋江便道:「你著甚人跟我到營里,我與你二十兩銀子,將息女兒,日後嫁個良人,免在這裡賣唱。」那夫妻兩口兒便拜謝道:「怎敢指望許多!但得三五兩也十分足矣。」宋江道:「我說一句是一句,並不會說謊。你便叫你老兒自跟我去討與他。」那夫妻二人拜謝道:「深感官人救濟。」

戴宗埋怨李逵道:「你這廝要便與人合口,又教哥哥壞了許多銀子。」李逵道:「只指頭略擦得一擦,他自倒了。不曾見這般鳥女子,恁地嬌嫩!你便在我臉上打一百拳也不妨!」宋江等眾人都笑起來。張順便叫酒保去說:「這席酒錢,我自還他。」酒保聽得道:「不妨,不妨!只顧去。」宋江那裡肯,便道:「兄弟,我勸二位來吃酒,倒要你還錢,於禮不當。」張順苦死要還,說道:「難得哥哥會面。仁兄在山東時,小弟哥兒兩個也兀自要來投奔哥哥。今日天幸得識尊顏,權表薄意,非足為禮。」戴宗道:「公明兄長,既然是張二哥相敬之心,仁兄曲允。」宋江道:「這等卻不好看。既然兄弟還了,改日卻另置杯復禮。」張順大喜,就將了兩尾鯉魚,和戴宗、李逵,帶了這個宋老兒,都送宋江離了琵琶亭,來到營里。五個人都進抄事房裡坐下。宋江先取兩錠小銀二十兩,與了宋老兒。那老兒拜謝了去,不在話下。天色已晚,張順送了魚,宋江取出張橫書付與張順,相別去了。戴宗、李逵也自作別趕入城去了。

當時火家把水調了解藥,扶起來灌將下去。須臾之間,只見戴宗舒眉展眼,便扒起來,卻見朱貴拆開家書在手裡看。戴宗便叫道:「你是甚人?好大膽,卻把蒙汗藥麻翻了我。如今又把太師府書信擅開,拆毀了封皮,卻該甚罪!」朱貴笑道:「這封鳥書打甚麼不緊!休說拆開了太師府書札,便有利害,俺這裡兀自要和大宋皇帝做個對頭的!」戴宗聽了大驚,便問道:「足下好漢,你卻是誰?願求大名。」朱貴答道:「俺這裡行不更名,坐不改姓,梁山泊好漢旱地忽律朱貴的便是。」戴宗道:「既然是梁山泊頭領時,定然認得吳學究先生。」朱貴道:「吳學究是俺大寨里軍師,執掌兵權。足下如何認得他?」戴宗道:「他和小可至愛相識。」朱貴道:「亦聞軍師多曾說來,兄長莫非是江州神行太保戴院長?」戴宗道:「小可便是。」朱貴又問道:「前者宋公明斷配江州,經過用寨,吳軍師曾寄一封書與足下。如今卻倒去害宋三郎性命?」戴宗又說道:「宋公明和我又是至愛弟兄,他如今為吟了反詩,救他不得。我如今正要往京師尋門路救他,我如何肯害他性命!」朱貴道:「你不信,請看蔡九知府的來書。」戴宗看了,自吃一驚。卻把吳學究初寄的書,與宋公明相會的話,並宋江在潯陽樓醉後誤題反詩一事,都將備細說了一遍。朱貴道:「既然如此,請院長親到山寨里與眾頭領商議良策,可救宋公明性命。」

正看到宋江題《西江月》詞並所吟四句詩,大驚道:「這個不是反詩!誰寫在此?」後面卻書道「鄆城宋江作」五個大字。黃文炳再讀道:「自幼曾攻經史,長成亦有權謀。」冷笑道:「這人自負不淺。」又讀道:「恰如猛虎卧荒丘,潛伏爪牙忍受。」黃文炳道:「那廝也是個不依本分的人。」又讀:「不幸刺文雙頰,那堪配在江州。」黃文炳道:「也不是個高尚其志的人,看來只是個配軍。」又讀道:「他年若得報冤讎,血染潯陽江口。」黃文炳道:「這廝報仇兀誰?卻要在此間報仇!量你是個配軍,做得甚用!」又讀詩道:「心在山東身在吳,飄蓬江海謾嗟吁。」黃文炳道:「這兩句兀自可恕。」又讀道:「他時若遂凌雲志,敢笑黃巢不丈夫。」黃文炳搖著頭道:「這廝無禮!他卻要賽過黃巢,不謀反待怎地!」再看了「鄆城宋江作」,黃文炳道:「我也多曾聞這個名字。那人多管是個小吏。」便叫酒保來問道:「作這兩篇詩詞,端的是何人題下在此?」酒保道:「夜來一個人,獨自吃了一瓶酒,醉後疏狂,寫在這裡。」黃文炳道:「約莫甚麼樣人?」酒保道:「面頰上有兩行金印,多管是牢城營內人。生得黑矮肥胖。」黃文炳道:「是了。」就借筆硯,取幅紙來抄了,藏在身邊,分付酒保休要颳去了。

戴宗慌忙別了宋江,回到城裡,徑來城隍廟,喚了眾人做公的,一直奔入牢城營里來。徑喝問了:「那個是新配來的宋江?」牌頭引眾人到抄事房裡,只見宋江披散頭髮,倒在尿屎坑裡滾。見了戴宗和做公的人來,便說道:「你們是甚麼鳥人?」戴宗假意大喝一聲:「捉拿這廝!」宋江白著眼,卻亂打將來,口裡亂道:「我是玉皇大帝的女婿,丈人教我領十萬天兵,來殺你江州人。閻羅大王做先鋒,五道將軍做合後。與我一顆金印,重八百餘斤。殺你這般鳥人!」眾做公的道:「原來是個失心風的漢子,我們拿他去何用?」戴宗道:「說得是。我們且去回話,要拿時再來。」

宋江寫罷詩,又去後面大書五字道:「鄆城宋江作」。寫罷,擲筆在桌上,又自歌了一回,再飲過數杯酒,不覺沉醉,力不勝酒。便喚酒保計算了,取些銀子算還,多的都賞了酒保。拂袖下樓來,踉踉蹌蹌,取路回營里來。開了房門,便倒在床上,一覺直睡到五更。酒醒時,全然不記得昨日在潯陽江樓上題詩一節。當日害酒,自在房裡睡卧,不在話下。

鳳篆龍章信手生,雕鐫印信更分明。

人稱玉臂非虛譽,藝苑馳聲第一名。

不說李逵自看覷宋江。且說戴宗回到下處,換了腿絣護膝,八搭麻鞋,穿上杏黃衫,整了搭膊,腰裡插了宣牌,換了巾幘,便袋裡藏了書信、盤纏,挑上兩個信籠,出到城外。身邊取出四個甲馬,去兩隻腿上每隻各拴兩個,肩上挑上兩個信籠,口裡念起神行法咒語來。怎見得神行法效驗?有《西江月》為證:

當日戴宗離了江州,一日行到晚,投客店安歇。解下甲馬,取數陌金錢燒送了。過了一宿,次日早起來,吃了素食,離了客店,又拴上四個甲馬,挑起信籠,放開腳步便行。端的是耳邊風雨之聲,腳不點地。路上略吃些素飯、素酒、點心又走。看看日暮,戴宗早歇了,又投客店宿歇一夜。次日起個五更,趕早涼行,拴上甲馬,挑上信籠又走。約行過了三二百里,已是巳牌時分,不見一個乾淨酒店。此時正是六月初旬天氣,蒸得汗雨淋漓,滿身蒸濕,又怕中了暑氣。正饑渴之際,早望見前面樹林側首一座傍水臨湖酒肆。戴宗拈指間走到跟前看時,乾乾淨淨,有二十副座頭,儘是紅油桌凳,一帶都是檻窗。戴宗挑著信籠,入到裡面,揀一副穩便座頭,歇下信籠,解下腰裡搭膊,脫下杏黃衫,噴口水,晾在窗欄上。

李逵應道:「吟了反詩打甚麼鳥緊!萬千謀反的倒做了大官。你自放心東京去,牢里誰敢奈何他!我好便好;不好,我使老大斧頭砍他娘!」戴宗臨行,又囑付道:「兄弟小心,不要貪酒,失誤了哥哥飯食。休得出去噇醉了,餓著哥哥!」李逵道:「哥哥你自放心去,若是這等疑忌時,兄弟從今日就斷了酒,待你回來卻開。早晚只在牢里伏侍宋江哥哥,有何不可!」戴宗聽了大喜道:「兄弟,若得如此發心,堅意守看哥哥,又好。」當日作別自去了。李逵真箇不吃酒,早晚只在牢里伏侍宋江,寸步不離。

詩曰:

閑來乘興入江樓,渺渺煙波接素秋。

呼酒謾澆千古恨,吟詩欲瀉百重愁。

贗書不遂英雄志,失腳翻成狴犴囚。

搔動梁山諸義士,一齊雲擁鬧江州。

四籌好漢道:「你兩個放心,我們奉著晁天王的將令,特來請你二位上山入伙。」蕭讓道:「山寨里要我們何用?我兩個手無縛雞之力,只好吃飯。」杜遷道:「吳軍師一來與你相識,二乃知你兩個武藝本事,特使戴宗來宅上相請。」蕭讓、金大堅都面面廝覷,做聲不得。當時都到旱地忽律朱貴酒店裡,相待了分例酒食,連夜喚船,便送上山來。到得大寨,晁蓋、吳用並頭領眾人都相見了,一面安排筵席相待,且說修蔡京回書一事,「因請二位上山入伙,共聚大義。」兩個聽了,都扯住吳學究道:「我們在此趨侍不妨,只恨各家都有老小

上一章目錄+書簽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