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文 第三十六回 沒遮攔追趕及時雨 船火兒夜鬧潯陽江

花蓋膀雙龍捧項,錦包肚二鬼爭環。

潯陽岸英雄豪傑,但到處便沒遮攔。

那梢公船火兒張橫拜罷,問道:「義士哥哥為何事配來此間?」李俊便把宋江犯罪的事說了,今來迭配江州。張橫聽了說道:「好教哥哥得知,小弟一母所生的親弟兄兩個,長的便是小弟;我有個兄弟,卻又了得,渾身雪練也似一身白肉,得四五十里水面,水底下伏得七日七夜,水裡行一似一根白條,更兼一身好武藝,因此人起他一個名,喚做浪里白跳張順。當初我弟兄兩個只在揚子江邊做一件依本分的道路。」宋江道:「願聞則個。」張橫道:「我弟兄兩個,但賭輸了時,我便先駕一隻船,渡在江邊靜處做私渡。有那一等客人,貪省貫百錢的,又要快,便來下我船。等船里都坐滿了,卻教兄弟張順也扮做單身客人,背著一個大包,也來趁船。我把船搖到半江里,歇了櫓,拋了釘,插一把板刀,卻討船錢。本合五百足錢一個人,我便定要他三貫。卻先問兄弟討起,教他假意不肯還我,我便把他來起手。一手揪住他頭,一手提定腰胯,撲同地攛下江里。排頭兒定要三貫。一個個都驚得呆了,把出來不迭。都斂得足了,卻送他到僻凈處上岸。我那兄弟自從水底下走過對岸,等沒了人,卻與兄弟分錢去賭。那時我兩個只靠這件道路過日。」宋江道:「可知江邊多有主顧來尋你私渡。」李俊等都笑起來。張橫又道:「如今我弟兄兩個都改了業。我便只在這潯陽江里做些私商,兄弟張順他卻如今自在江州做賣魚牙子。如今哥哥去時,小弟寄一封書去,只是不識字,寫不得。」李俊道:「我們都去村裡,央個門館先生來寫。」留下童威、童猛看了船。

江州城裡,翻為虎窟狼窩;十字街頭,變作屍山血海。直教:撞破天羅歸水滸,掀開地網上梁山。

撞入天羅地網來,宋江時蹇實堪哀。

才離黑煞凶神難,又遇喪門白虎災。

宋江且請問:「教頭高姓?何處人氏?」教頭答道:「小人祖貫河南洛陽人氏,姓薛名永。祖父是老種經略相公帳前軍官,為因惡了同僚,不得升用,子孫靠使槍棒賣葯度日。江湖上但喚小人病大蟲薛永。不敢拜問恩官高姓大名?」宋江道:「小可姓宋名江,祖貫鄆城縣人氏。」薛永道:「莫非山東及時雨宋公明么?」宋江道:「小可便是。何足道哉!」薛永聽罷,便拜道:「聞名不如見面,見面勝似聞名。」宋江連忙扶住道:「少敘三杯如何?」薛永道:「好。正要拜識尊顏,小人無門得遇兄長。」慌忙收拾起槍棒和葯囊,同宋江便往鄰近酒肆內去吃酒。只見酒家說道:「酒肉自有,只是不敢賣與你們吃。」宋江問道:「緣何不賣與我們吃?」酒家道:「卻才和你們廝打的大漢,已使人分付了:若是賣與你們吃時,把我這店子都打得粉碎。我這裡卻是不敢惡他。這人是此間揭陽鎮上一霸,誰敢不聽他說!」

三個人跟了李俊、張橫,五個人投村裡來。走不過半里路,看見火把還在岸上明亮。張橫說道:「他弟兄兩個還未歸去。」李俊道:「你說兀誰弟兄兩個?」張橫道:「便是鎮上那穆家哥兒兩個。」李俊道:「一發叫他兩個來拜見哥哥。」宋江連忙說道:「使不得!他兩個趕著要捉我。」李俊道:「仁兄放心,他弟兄不知是哥哥,他亦是我們一路人。」李俊用手一招,胡哨了一聲,只見火把人伴都飛奔將來面前。看見李俊、張橫都恭奉著宋江做一處說話,那弟兄二人大驚道:「二位大哥卻如何與這三人廝熟?」李俊大笑道:「你道他兀誰?」那二人道:「便是不認得。只見他在鎮上出銀兩賞那使槍棒的,滅俺鎮上威風,正待要捉他。」李俊道:「他便是我日常和你們說的,山東及時雨鄆城宋押司公明哥哥。你兩個還不快拜!」那弟兄兩個撇了朴刀,撲翻身便拜道:「聞名久矣!不期今日方得相會。卻才甚是冒瀆,犯傷了哥哥,望乞憐憫恕罪!」宋江扶起二位道:「壯士,願求大名。」李俊便道:「這弟兄兩個富戶,是此間人,姓穆名弘,綽號沒遮攔。兄弟穆春,喚做小遮攔。是揭陽鎮上一霸。我這裡有三霸,哥哥不知,一發說與哥哥知道。揭陽嶺上嶺下便是小弟和李立一霸;揭陽鎮上是他弟兄兩個一霸;潯陽江邊做私商的卻是張橫、張順兩個一霸:以此謂之三霸。」宋江答道:「我們如何省得!既然都是自家弟兄情分,望乞放還了薛永。」穆弘笑道:「便是使槍棒的那廝?哥哥放心。」隨即便教兄弟穆春:「去取來還哥哥。我們且請仁兄到敝庄伏禮請罪。」李俊說道:「最好,最好。便到你莊上去。」

詩曰:

壯士當場展藝能,虎馳熊撲實堪驚。

人逢喜事精神爽,花借陽和發育榮。

江上不來生李俊,牢城難免宋公明。

誰知顛沛存亡際,翻使洪濤縱巨鯨。

七尺身軀三角眼,黃髯赤發紅睛。潯陽江上有聲名。衝波如水怪,躍浪似飛鯨。惡水狂風都不懼,蛟龍見處魂驚。天差列宿害生靈。小孤山下住,船火號張橫。

前臨村塢,後倚高岡。數行楊柳綠含煙,百頃桑麻青帶雨。高隴上牛羊成陣,芳塘中鵝鴨成群。正是:家有稻粱雞犬飽,架多書籍子孫賢。

自古道:世情看冷暖,人面逐高低。宋江一日與差撥在抄事房吃酒,那差撥說與宋江道:「賢兄,我前日和你說的那個節級常例人情,如何多日不使人送去與他?今已一旬之上了,他明日下來時,須不好看,連我們也無面目。」宋江道:「這個不妨。那人要錢不與他,若是差撥哥哥但要時,只顧問宋江取不妨。那節級要時,一文也沒!等他下來,宋江自有話說。」差撥道:「押司,那人好生利害,更兼手腳了得。倘或有些言語高低,吃了他些羞辱,卻道我不與你通知。」宋江道:「兄長由他。但請放心,小可自有措置。敢是送些與他,也不見得;他有個不敢要我的,也不見得。」正恁的說未了,只見牌頭來報道:「節級下在這裡了。正在廳上大發作,罵道:『新到配軍如何不送常例錢來與我!』」差撥道:「我說是么!那人自來,連我們都怪。」宋江笑道:「差撥哥哥休罪,不及陪侍,改日再得作杯。小可且去和他說話,容日再會。」差撥也起身道:「我們不要見他。」宋江別了差撥,離了抄事房,自來點視廳上見這節級。那差撥也自去了。不是宋江來和這人廝見,有分教:

暮煙迷遠岫,寒霧鎖長空。群星拱皓月爭輝,綠水共青山斗碧。疏林古寺,數聲鍾韻悠揚;小浦漁舟,幾點殘燈明滅。枝上子規啼夜月,園中粉蝶宿花叢。

話里只說宋江又自央浼人情。差撥到單身房裡,送了十兩銀子與他;管營處又自加倍送銀兩並人事;營里管事的人並使喚的軍健人等,都送些銀兩與他們買茶吃。因此無一個不歡喜宋江。少刻,引到點視廳前,除了行枷參見。管營已得了賄賂,在廳上說道:「這個新配到犯人宋江聽著:先皇太祖武德皇帝聖旨事例,但凡新入流配的人,須先吃一百殺威棒。左右,與我捉去背起來。」宋江告道:「小人於路感冒風寒時症,至今未曾痊可。」管營道:「這漢端的似有病的。不見他面黃肌瘦,有些病症?且與他權行寄下這頓棒。此人既是縣吏出身,著他本營抄事房做個抄事。」就時立了文案,便教發去抄事。宋江謝了,去單身房取了行李,到抄事房安頓了。眾囚徒見宋江有面目,都買酒來與他慶賀。次日,宋江置備酒食與眾人回禮。不時間又請差撥、牌頭遞杯,管營處常常送禮物與他。宋江身邊有的是金銀財帛,自落的結識他們。住了半月之間,滿營里沒一個不歡喜他。

卻說那梢公搖開船去,離得江岸遠了。三個人在艙里望岸上時,火把也自去蘆葦中明亮。宋江道:「慚愧!正是好人相逢,惡人遠離。且得脫了這場災難!」只見那梢公搖著櫓,口裡唱起湖州歌來。唱道:「老爺生長在江邊,不怕官司不怕天。昨夜華光來趁我,臨行奪下一金磚。」

那大漢睜著眼喝道:「這廝那裡學得這些鳥槍棒,來俺這揭陽鎮上逞強!我已分付了眾人休采他,你這廝如何賣弄有錢,把銀子賞他,滅俺揭陽鎮上的威風!」宋江應道:「我自賞他銀兩,卻干你甚事?」那大漢揪住宋江喝道:「你這賊配軍,敢回我話!」宋江說道:「做甚麼不敢回你話?」那大漢提起雙拳劈臉打來,宋江躲個過,那大漢又追入一步來。宋江卻待要和他放對,只見那個使槍棒的教頭從人背後趕將來,一隻手揪住那大漢頭巾,一隻手提住腰胯,望那大漢肋骨上只一兜,踉蹌一跤,顛翻在地。那大漢卻待掙紮起來,又被這教頭只一腳踢翻了。兩個公人勸住教頭。那大漢從地上扒將起來,看了宋江和教頭,說道:「使得使不得,教你兩個不要慌!」一直望南去了。

後面的正吹風胡哨趕來,前面又被大江阻當,宋江正在危急之際,只見蘆葦叢中,悄悄地忽然搖出一隻船來。宋江見了,便叫:「梢公,且把船來救我們三個,俺與你十兩銀子。」那梢公在船上問道:「你三個是甚麼人,卻走在這裡來?」宋江道:「背後有強人打劫,我們一昧地撞在這裡。你快把船來渡我們,我與你些銀兩。」那梢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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