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文 第三十五回 梁山泊吳用舉戴宗 揭陽嶺宋江逢李俊

當下兩個公人領了公文,監押宋江到州衙前。宋江的父親宋太公同兄弟宋清都在那裡等候,置酒相請管待兩個公人,齎發了些銀兩與他放寬。教宋江換了衣服,打拴了包裹,穿上麻鞋。宋太公喚宋江到僻靜處叮囑道:「我知江州是個好地面,魚米之鄉,特地使錢買將那裡去。你可寬心守奈,我自使四郎來望你,盤纏有便人常常寄來。你如今此去,正從梁山泊過。倘或他們下山來劫奪你入伙,切不可依隨他,教人罵做不忠不孝。此一節牢記於心。孩兒,路上慢慢地去。天可憐見,早得回來,父子團圓,弟兄完聚!」宋江灑淚拜辭了父親。兄弟宋清送一程路。宋江臨別時囑付兄弟道:「我的官司此去不要你們憂心。只有父親年紀高大,我又不能盡人子之道,累被官司纏擾,背井離鄉而去。兄弟,你早晚只在家侍奉,休要為我來江州來,棄撇父親,無人看顧。我自江湖上相識多,見的那一個不相助?盤纏自有對付處。天若見憐,有一日歸來也。」宋清灑淚拜辭了,自回家中去侍奉父親宋太公,不在話下。有詩為證:

宋江便上梯來叫道:「你們且不要鬧。我的罪犯又不該死,今已赦宥,必已減等。且請二位都頭進敝庄少敘三杯,明日一同見官。」趙能道:「你休使見識賺我入來!」宋江道:「我如何連累父親兄弟。你們只顧進家裡來。」宋江便下梯子來,開了庄門,請兩個都頭到莊裡堂上坐下;連夜殺雞宰鵝,置酒相待。那一百土兵人等,都與酒食管待,送些錢物之類。取二十兩花銀,把來送與兩位都頭做好看錢。當夜,兩個都頭在宋江莊上歇了。次早五更,同到縣前下處。等待天明,解到縣裡來時,知縣才出升堂。只見都頭趙能、趙得押解宋江出官。知縣時文彬見了大喜,責令宋江供狀。當下宋江一筆供招:「不合於前年秋間,典贍到閻婆惜為妾。為因不良,一時恃酒,爭論鬥毆,致被誤殺身死,一向避罪在逃。今蒙緝捕到官,取勘前情,所供甘罪無詞。」知縣看罷,且叫收禁牢里監候。

滿縣人見說拿得宋江,誰不愛惜他,都替他去知縣處告說討饒,備說宋江平日的好處。「亦且閻婆惜家又沒了苦主,只是相公方便他則個。」知縣自心裡也有八分出豁他。當時依准了供狀,免上長枷手杻,只散禁在牢里。宋太公自來買上告下,使用錢帛。那時閻婆已自身故了半年;這張三又沒了粉頭,不來做甚冤家。縣裡疊成文案,待六十日限滿,結解上濟州聽斷。本州府尹看了申解情由,赦前恩宥之事,已成減罪。擬定得罪犯,將宋江脊杖二十,刺配江州牢城。本州官吏亦有認得宋江的,更兼他又有錢帛使用,名喚做斷杖刺配,又無苦主執證,眾人維持下來,都不甚深重。當廳帶上行枷,押了一道牒文,差兩個防送公人,無非是張千、李萬。

當下四個人進山崖邊人肉作房裡,只見剝人凳上挺著宋江和兩個公人,顛倒頭放在地下。那大漢看見宋江,卻又不認得;相他臉上金印,又不分曉。沒可尋思處,猛想起道:「且取公人的包裹來,我看他公文便知。」那人道:「說得是。」便去房裡取過公人的包裹打開,見了一錠大銀,尚有若干散碎銀兩。解開文書袋來,看了差批,眾人只叫得「慚愧」。那大漢便道:「天使令我今日上嶺來,早是不曾動手,爭些兒誤了我哥哥性命。」正是:

眾人道:「既是哥哥堅意要往江州,今日且請寬心住一日,明日早送下山。」三回五次,留得宋江就山寨里吃了一日酒。教去了枷,也不肯除,只和兩個公人同起同坐。當晚住了一夜,次日早起來,堅心要行。吳學究道:「兄長聽稟;吳用有個至愛相識,見在江州充做兩院押牢節級,姓戴名宗,本處人稱為戴院長。為他有道術,一日能行八百里,人都喚他做神行太保。此人十分仗義疏財。夜來小生修下一封書在此,與兄長去,到彼時可和本人做個相識。但有甚事,可教眾兄弟知道。」眾頭領挽留不住,安排筵宴送行,取出一盤金銀送與宋江,又將二十兩銀子送與兩個公人。就與宋江挑了包裹,都送下山來。一個個都作別了。吳學究和花榮直送過渡,到大路二十里外,眾頭領回上山去。

宋江把這殺了閻婆惜,直至石勇村店寄書,回家事發,今次配來江州,備細說了一遍。四人稱嘆不已。李立道:「哥哥何不只在此間住了,休上江州牢城去受苦?」宋江答道:「梁山泊苦死相留,我尚兀自不肯住,恐怕連累家中老父。此間如何住得!」李俊道:「哥哥義士,必不肯胡行,你快救起那兩個公人來。」李立連忙叫了火家,已都歸來了。便把公人扛出前面客位里來,把解藥灌將下去,救得兩個公人起來,面面廝覷,你看我,我看你,都對宋江說道:「此間店裡恁么好酒,我們又吃不多,便恁醉了!記著他家,我們回來還在這裡買吃。」眾人聽了都笑。

正說之間,只見人叢里一條大漢分開人眾,搶近前來,大喝道:「兀那廝是甚麼鳥漢!那裡來的囚徒,敢來滅俺揭陽鎮上威風!教頭這廝,那裡學得這些槍棒,來我這裡逞強!俺已都分付了眾人,不許齎發他,如何敢來出尖!」搦著雙拳來打宋江。不因此起處相爭,有分教:

小嘍啰去報,不多時,只見吳用、花榮兩騎馬在前,後面數十騎馬跟著,飛到面前下馬。敘禮罷,花榮便道:「如何不與兄長開了枷?」宋江道:「賢弟,是甚麼話!此是國家法度,如何敢擅動!」吳學究笑道:「我知兄長的意了。這個容易,只不留兄長在山寨便了。晁頭領多時不曾得與仁兄相會,今次也正要和兄長說幾句心腹的話。略請到山寨少敘片時,便送登程。」宋江聽了道:「只有先生便知道宋江的意。」扶起兩個公人來,宋江道:「要他兩個放心,寧可我死,不可害他。」兩個公人道:「全靠押司救命!」

一行人都離了大路,來到蘆葦岸邊,已有船隻在彼。當時載過山前大路,卻把山轎教人抬了,直到斷金亭上歇了。叫小嘍啰四下里去報請眾頭領都來聚會。迎接上山,到聚義廳上相見。晁蓋謝道:「自從鄆城救了性命,弟兄們到此,無日不想大恩。前者又蒙引薦諸位豪傑上山,光輝草寨,恩報無門。」宋江答道:「小可自從別後,殺死淫婦,逃在江湖上,去了年半。本欲上山相探兄長一面,偶然村店裡遇得石勇,捎寄家書,只說父親棄世,不想卻是父親恐怕宋江隨眾好漢入伙去了,因此詐寫書來喚我回家。雖然明吃官司,多得上下之人看覷,不曾重傷。今配江州,亦是好處。適蒙呼喚,不敢不至。今來既見了尊顏,奈我限期相逼,不敢久住,只此告辭。」詩曰:

只說宋江自和兩個防送公人取路投江州來。那個公人見了山寨里許多人馬,眾頭領一個個都拜宋江,又得他那裡若干銀兩,一路上只是小心伏侍宋江。三個人在路,免不得飢餐渴飲,夜住曉行。在路約行了半月之上,早來到一個去處,望見前面一座高嶺。兩個公人說道:「好了!過得這條揭陽嶺,便是潯陽江。到江州卻是水路,相去不遠。」宋江道:「天色暄熱,趁早涼過嶺去,尋個宿頭。」公人道:「押司說得是。」三個人廝趕著,奔過嶺來。行了半日,巴過嶺頭,早看見嶺腳邊一個酒店,背靠顛崖,門臨怪樹,前後都是草房,去那樹陰之下挑出一個酒旆兒來。宋江見了,心中歡喜,便與公人道:「我們肚裡正饑渴哩,原來這嶺上有個酒店,我們且買碗酒吃去了便走。」

晁蓋道:「直如此忙?且請少坐。」兩個中間坐了。宋江便叫兩個公人只在交椅後坐,與他寸步不離。晁蓋叫許多頭領都來參拜了宋江,都兩行坐下。小頭目一面斟酒上來。先是晁蓋把盞了,向後軍師吳學究、公孫勝起,至白勝把盞下來。酒至數巡,宋江起身相謝道:「足見弟兄們眾位相愛之情!宋江是個得罪囚人,不敢久停,只此告辭。」晁蓋道:「仁兄直如此見怪?雖然賢兄不肯要壞兩個公人,多與他些金銀,發付他回去,只說我梁山泊搶擄了去,不道得治罪於他。」宋江道,「哥哥,你這話休題!這等不是抬舉宋江,明明的是苦我。家中上有老父在堂,宋江不曾孝敬得一日,如何敢違了他的教訓,負累了他?前者一時乘興,與眾位來相投。天幸使令石勇在村店裡撞見在下,指引回家。父親說出這個緣故,情願教小可明吃了官司,急斷配出來,又頻頻囑付;臨行之時,又千叮萬囑,教我休為快樂,苦害家中,免累老父愴惶驚恐。因此父親明明訓教宋江,小可不爭隨順了哥哥,便是上逆天理,下違父教,做了不忠不孝的人在世,雖生何益。如哥哥不肯放宋江下山,情願只就兄長手裡乞死。」說罷,淚如雨下,便拜倒在地。晁蓋、吳用、公孫勝一齊扶起。

冤讎還報難迴避,機會遭逢莫遠圖。

踏破鐵鞋無覓處,得來全不費工夫。

兩個公人道:「大哥,熱吃一碗也好。」那人道:「你們要熱吃,我便將去盪來。」那人盪熱了將來,篩做三碗。正是饑渴之中,酒肉到口,如何不吃。三人各吃了一碗下去。只見兩個公人瞪了雙眼,口角邊流下涎水來,你揪我扯,望後便倒。宋江跳起來道:「你兩個怎地吃得三碗便恁醉了?」向前來扶他,不覺自家也頭暈眼花,撲地倒了。光著眼,都面面廝覷,麻木

上一章目錄+書簽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