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文 第三十二回 宋江夜看小鰲山 花榮大鬧清風寨

話說這清風山離青州不遠,只隔得百里來路。這清風寨卻在青州三岔路口,地名清風鎮。因為這三岔路上通三處惡山,因此特設這清風寨在這清風鎮上。那裡也有三五千人家,卻離這清風山只有一站多路。當日三位頭領自上山去了。

火焰堆里,送數百間屋宇人家;刀斧叢中,殺一二千殘生性命。且教大鬧了青州,縱橫山寨。直使玉屏風上題名字,丹鳳門中降赦書。

話休絮煩。宋江自到花榮寨里,吃了四五日酒。花榮手下有幾個梯己人,一日換一個,撥些碎銀子在他身邊,每日教相陪宋江去清風鎮街上觀看市井喧嘩,村落宮觀寺院,閑走樂情。自那日為始,這梯己人相陪著閑走,邀宋江去市井上閑玩。那清風鎮上也有幾座小勾欄並茶房酒肆,自不必說得。當日宋江與這梯己人在小勾欄里閑看了一回,又去近村寺院道家宮觀游賞一回,請去市鎮上酒肆中飲酒。臨起身時,那梯己人取銀兩還酒錢。宋江那裡肯要他還錢,卻自取碎銀還了。宋江歸來,又不對花榮說。那個同去的人歡喜,又落得銀子,又得身閑。自此,每日撥一個相陪,和宋江緩步閒遊,又只是宋江使錢。自從到寨里,無一個不敬他的。宋江在花榮寨里住了將及一月有餘,看看臘盡春回,又早元宵節近。

且說這清風寨鎮上居民商量放燈一事,準備慶賞元宵,科斂錢物,去土地大王廟前扎縛起一座小鰲山,上面結采懸花,張掛五七百碗花燈。土地大王廟內,逞應諸般社火。家家門前紮起燈棚,賽懸燈火。市鎮上,諸行百藝都有。雖然比不得京師,只此也是人間天上。當下宋江在寨里和花榮飲酒,不覺又早是元宵節到。至日,晴明得好。花榮到巳牌前後,上馬去公廨內點起數百個軍士,教晚間去市鎮上彈壓;又點差許多軍漢,分頭去四下里守把柵門。未牌時分,回寒來邀宋江吃點心。宋江對花榮說道:「聽聞此間市鎮上今日晚點放花燈,我欲去觀看觀看。」花榮答道:「小弟本欲陪侍兄長去看燈,正當其理。只是奈緣我職役在身,不能勾自在閑步同往。今夜兄長自與家間二三人去看燈,早早的便回。小弟在家專待,家宴三杯,以慶佳節。」宋江道:「最好。」卻早天色向晚,東邊推出那輪明月上來。正是:

且說青州府知府正值升廳坐公座。那知府複姓慕容,雙名彥達,是今上徽宗天子慕容貴妃之兄,倚托妹子的勢要,在青州橫行,殘害良民,欺罔僚友,無所不為。正欲回後堂退食,只見左右公人接上劉知寨申狀,飛報賊情公事。知府接來,看了劉高的文書,吃了一驚,便道:「花榮是個功臣之子,如何結連清風山強賊?這罪犯非小,未委虛的。」便教喚那本州兵馬都監來到廳上,分付他去。

當日筵宴上,宋江把救了劉知寨恭人的事,備細對花榮說了一遍。花榮聽罷,皺了雙眉說道:「兄長沒來由救那婦人做甚麼!正好教滅這廝的口。」宋江道:「卻又作怪!我聽得說是清風寨知寨的恭人,因此把做賢弟同僚面上,特地不顧王矮虎相怪,一力要救他下山。你卻如何恁的說?」花榮道:「兄長不知。不是小弟說口,這清風寨還是青州緊要去處,若還是小弟獨自在這裡守把時,遠近強人怎敢把青州攪得粉碎!近日除將這個窮酸餓醋來做個正知寨,這廝又是文官,又沒本事,自從到任,把此鄉間些少上戶詐騙,亂行法度,無所不為。小弟是個武官副知寨,每每被這廝嘔氣,恨不得殺了這濫污賊禽獸!兄長卻如何救了這廝的婦人?打緊這婆娘極不賢,只要調撥他丈夫行不仁的事,殘害良民,貪圖賄賂。正好叫那賤人受些玷辱。兄長錯救了這等不才的人。」宋江聽了,便勸道:「賢弟差矣。自古道:冤讎可解不可結。他和你是同僚官,又不合活生世。亦且他是個文墨的人,你如何不諫他。他雖有些過失,你可隱惡而揚善。賢弟休如此淺見。」花榮道:「兄長見得極明。來日公廨內見劉知寨時,與他說過救了他老小之事。」宋江道:「賢弟若如此,見常也顯你的好處。」花榮夫妻幾口兒,朝暮精精緻致供茶獻酒供食,伏侍宋江。當時就晚,安排床帳在後堂軒下,請宋江安歇。次日,又備酒食筵宴管待。

花榮且教閉上寨門,卻來後堂看覷宋江。花榮說道:「小弟誤了哥哥,受此之苦。」宋江答道:「我卻不妨。只恐劉高那廝不肯和你干休,我們也要計較個常便。」花榮道:「小弟舍著棄了這道官誥,和那廝理會。」宋江道:「不想那婦人將恩作怨,教丈夫打我這一頓。我本待自說出真名姓來,卻又怕閻婆惜事發,因此只說鄆城客人張三。叵耐劉高無禮,要把我做鄆城虎張三解上州去,合個囚車盛我。要做清風山賊首時,頃刻便是一刀一剮。不得賢弟自來力救,便有銅唇鐵舌,也和他分辯不得。」花榮道:「小弟尋思,只想他是讀書人,須念同姓之親,因此寫了劉丈,便是忘了忌諱這一句話。如今既已救了來家,且卻又理會。」宋江道:「賢弟差矣。既然伊你豪勢,救了人來,凡事三思而後行,再思可矣。自古道:「吃飯防噎,行路防跌。他被你公然奪了人來,急使人來搶,又被你一嚇,盡都散了。我想他如何肯干罷,必然要和你動文書。今晚我先走上清風山去躲避,你明日卻好和他白賴,終久只是文武不和相毆的官司。我若再被他拿出去時,你便和他分說不過。」花榮道:「小弟只是一勇之夫,卻無兄長的高明遠見。只恐兄長傷重了,走不動。」宋江道:「不妨。事急難以擔閣,我自捱到山下便了。」當時敷貼了膏藥,吃了些酒肉,把包裹都寄在花榮處。黃昏時分,便使兩個軍漢送出柵外去了。宋江自連夜捱去,不在話下。

山石穿雙龍戲水,雲霞映獨鶴朝天。金蓮燈,玉梅燈,晃一片琉璃;荷花燈,芙蓉燈,散千團錦繡。銀蛾斗采,雙雙隨綉帶香球;雪柳爭輝,縷縷拂華幡翠幕。村歌社鼓,花燈影里競喧闐;織女蠶奴,畫燭光中同賞玩。雖無佳麗風流曲,盡賀豐登大有年。

詩曰:

花開不擇貧家第,月照山河到處明。

世間只有人心惡,萬事還須天養人。

盲聾喑啞家豪富,智慧聰明卻受貧。

年月日時該載定,算來由命不由人。

當晚,宋江和花榮家親隨梯己人兩三個,跟隨著宋江緩步徐行。到這清風鎮上看燈時,只見家家門前搭起燈棚,懸掛花燈,不計其數。燈上畫著許多故事,也有剪采飛白牧丹花燈,並荷花芙蓉異樣燈火。四五個人手廝挽著,來到土地大王廟前,看那小鰲山時,怎見的好燈?但見:

次日天曉,先去大寨左右兩邊帳幕里,預先埋伏了軍士。廳上虛設著酒食筵宴。早飯前後,黃信上了馬,只帶三兩個從人,來到花榮寨前。軍人入去傳報。花榮問道:「來做甚麼?」軍漢答道:「只聽得教報道:黃都監特來相探。」花榮聽罷,便出來迎接。黃信下馬,花榮請至廳上,敘禮罷,便問道:「都監相公有何公幹到此?」黃信道:「下官蒙知府呼喚,發落道:為是你清風寨內文武官僚不和,未知為甚緣由。知府誠恐二官因私仇而誤其公事,特差黃某齎到羊酒,前來與你二官講和。已安排在大寨公廳上,便請足下上馬同往。」花榮笑道:「花榮如何敢欺罔劉高,他又是個正知寨。只是本人累累要尋花榮的過失。不想驚動知府,有勞都監下臨草寨,花榮將何以報?」黃信附耳低言道:「知府只為足下一人。倘有些刀兵動時,他是文官,做得何用。你只依著我行。」花榮道:「深謝都監過愛。」黃信便邀花榮同出門首上馬。花榮道:「且請都監少敘三杯了去。」黃信道:「待說開了,暢飲何妨。」花榮只得叫備馬。

當下宋江等四人在鰲山前看了一回,迤邐投南看燈。走不過五七百步,只見前面燈燭熒煌,一伙人圍住在一個大牆院門首熱鬧,鑼聲響處,眾人喝采。宋江看時,卻是一夥舞鮑老的。宋江矮矬,人背後看不見。那相陪的梯己人卻認得社火隊里,便教分開眾人,讓宋江看。那跳鮑老的,身軀扭得村村勢勢的。宋江看了,呵呵大笑。只見這牆院裡面,卻是劉知寨夫妻兩口兒和幾個婆娘在裡面看。聽得宋江笑聲,那劉知寨的老婆於燈下卻認的宋江,便指與丈夫道:「兀那個黃矮漢子,便是前日清風山搶擄下我的賊頭!」劉知寨聽了,吃一驚,便喚親隨六七人,叫捉那個笑的黑漢子。宋江聽得,回身便走。走不過十餘家,眾軍漢趕上,把宋江捉住,拿了來。卻似皂雕追紫燕,正如猛虎啖羊羔。拿到寨里,用四條麻索綁了,押至廳前。那三個梯己人見捉了宋江去,自跑回來報與花榮知道。

這兵馬都監黃信上廳來領了知府的言語出來,點起五十個壯健軍漢,披掛了衣甲,馬上擎著那口喪門劍,連夜便下清風寨來,徑到劉高寨前下馬。劉知寨出來接著,請到後堂,敘禮罷,一面安排酒食管待,一面犒賞軍士。後面取出宋江來,教黃信看了。黃信道:「這個不必問了。連夜合個囚車,把這廝盛在裡面。」頭上抹了紅絹,插一個紙旗,上寫著「清風山賊首鄆城虎張三」。宋江那裡敢分辯,只得由他們安排。黃信再問劉高道:「你拿得張三時,花榮知也不知?」劉高道:「小官夜來二更拿了他,悄悄提得來藏在家裡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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