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文 第三十一回 武行者醉打孔亮 錦毛虎義釋宋江

宋江看見那婦人,便問道:「娘子,你是誰家宅眷?這般時節出來閑走,有甚麼要緊?」那婦人含羞向前,深深地道了三個萬福,便答道:「侍兒是清風寨知寨的渾家。為因母親棄世,今得小祥,特來墳前化紙。那裡敢無事出來閑走。告大王垂救性命!」宋江聽罷,吃了一驚,肚裡尋思道:「我正來投奔花知寨,莫不是花榮之妻?我如何不救?」宋江問道:「你丈夫花知寨如何不同你出來上墳?」那婦人道:「告大王,侍兒不是花知寨的渾家。」宋江道:「你恰纔說是清風寨知寨的恭人。」那婦人道:「大王不知,這清風寨如今有兩個知寨,一文一武。武官便是知寨花榮,文官便是侍兒的丈夫知寨劉高。」宋江尋思道:「他丈夫既是和花榮同僚,我不救時,明日到那裡須不好看。」宋江便對王矮虎說道:「小人有句話說,不知你肯依么?」王英道:「哥哥有話,但說不妨。」宋江道:「但凡好漢,犯了『溜骨髓』三個字的,好生惹人恥笑。我看這娘子說來,是個朝廷命官的恭人。怎生看在下薄面並江湖上大義兩字,放他下山回去,教他夫妻完聚如何?」

宋江滾下來答禮,問道:「三位壯士何故不殺小人,反行重禮?此意如何?」亦拜在地。那三個好漢一齊跪下。燕順道:「小弟只要把尖刀剜了自己的眼睛!原來不識好人,一時間見不到處,少問個緣由,爭些兒壞了義士。若非天幸,使令仁兄自說出大名來,我等如何得知仔細!小弟在江湖上綠林叢中走了十數年,也只久聞得賢兄仗義疏財、濟困扶危的大名,只恨緣分淺薄,不能拜識尊顏。今日天使相會,真乃稱心滿意。」宋江答道:「量宋江有何德能,教足下如此掛心錯愛。」燕順道:「仁兄禮賢下士,結納豪強,名聞寰海,誰不欽敬!梁山泊近來如此興旺,四海皆聞,曾有人說道,盡出仁兄之賜。不知仁兄獨自何來,今卻到此?」宋江把這救晁蓋一節,殺閻婆惜一節,卻投柴進,向孔太公許多時,並今次要往清風寨尋小李廣花榮這幾件事,一一備細說了。三個頭領大喜,隨即取套衣服與宋江穿了。一面叫殺牛宰馬,連夜筵席。當夜直吃到五更,叫小嘍啰伏侍宋江歇了。次日辰牌起來,訴說路上許多事務,又說武松如此英雄小得,三個頭領拊髀長嘆道:「我們無緣!若得他來這裡,十分是好。卻恨他投那裡去了!」話休絮繁,宋江自到清風山住了五七日,每日好酒好食管待,不在話下。

青州城外,出幾籌好漢英雄;清風寨中,聚六個丈夫豪傑。

頂上頭巾魚尾赤,身上戰袍鴨頭綠。腳穿一對踢土靴,腰係數尺紅搭膊。面圓耳大,唇闊口方。長七尺以上身材,有二十四五年紀。相貌堂堂強壯士,未侵女色少年郎。

武行者道:「我送哥哥一程了卻回來。」宋江道:「不須如此。自古道:送君千里,終有一別。兄弟,你只顧自己前程萬里,早早的到了彼處。入伙之後,少戒酒性。如得朝廷招安,你便可攛掇魯智深、楊志投降了,日後但是去邊上,一槍一刀,博得個封妻蔭子,久後青史上留得一個好名,也不枉了為人一世。我自百無一能,雖有忠心,不能得進步。兄弟,你如此英雄,決定得做大官。可以記心,聽愚兄之言,圖個日後相見。」武行者聽了。酒店上飲了數杯,還了酒錢,二人出得店來,行到市鎮梢頭三貧路口,武行者下了四拜。宋江灑淚,不忍分別,又分付武松道:「兄弟,休忘愚兄之言,少戒酒性。保重,保重!」武行者自投西去了。看官牢記話頭,武行者自來二龍山投魯智深、楊志入伙了,不在話下。

八面嵯峨,四圍險峻。古怪喬松盤翠蓋,杈枒老樹掛藤蘿。瀑布飛流,寒氣逼人毛髮冷;巔崖直下,清光射目夢魂驚。澗水時聽,樵人斧響;峰巒倒卓,山鳥聲哀。麋鹿成群,狐狸結黨,穿荊棘往來跳躍,尋野食前後呼號。佇立草坡,一望並無商旅店;行來山坳,周回儘是死屍坑。若非佛祖修行處,定是強人打劫場。

正是:

當晚宋江邀武松同榻,敘說一年有餘的事,宋江心內喜悅。武松次日天明起來,都洗漱罷,出到中堂,相會吃早飯。孔明自在那裡相陪;孔亮捱著疼痛,也來管待。孔太公便叫殺羊宰豬,安排筵宴。是日,村中有幾家街坊親戚都來相探,又有幾個門下人亦來謁見。宋江心中大喜。當日筵宴散了,宋江問武松道:「二哥今欲要往何處去安身立命?」武松道:「昨日已對哥哥說了,菜園子張青寫書與我,著兄弟投二龍山寶珠寺花和尚魯智深那裡入伙;他也隨後便上山來。」宋江道:「也好。我不瞞你說。我家近日有書來,說道清風寨知寨小李廣花榮他知道我殺了閻婆惜,每每寄書來與我,千萬教我去寨里住幾時。此間又離清風寨不遠,我這兩日正待要起身去,因見天氣陰晴不定,未曾起程。早晚要去那裡走一遭。不若和你同往,如何?」武松道:「哥哥怕不是好情分,帶攜兄弟投那裡去住幾時。只是武松做下的罪犯至重,遇赦不宥,因此發心只是投二龍山落草避難。亦且我又做了頭陀,難以和哥哥同往,路上被人設疑。便是跟著哥哥去。倘或有些決撒了,須連累了哥哥。便是哥哥與兄弟同死同生,也須累及了花榮山寨不好。只是由兄弟投二龍山去了罷。天可憐見,異日不死,受了招安,那時卻來尋訪哥哥未遲。」宋江道:「兄弟既有此心歸順朝廷,皇天必祐。若如此行,不可苦諫。你只相陪我住幾日了去。」

這個好漢祖貫浙西蘇州人氏,姓鄭,雙名天壽。為他生得白凈俊俏,人都號他做白面郎君。原是打銀為生,因他自小好習槍棒,流落在江湖上,因來清風山過,撞著王矮虎,和他鬥了五六十合,不分勝敗。因此燕順見他好手段,留在山上,坐了第三把交椅。

武行者過得那土岡子來,徑奔入那酒店裡坐下,便叫道:「酒店主人家,先打兩角酒來,肉便買些來吃。」店主人應道:「實不瞞師父說,酒卻有些茅柴白酒,肉卻都賣沒了。」武行者道:「且把酒來盪寒。」店主人便卻打兩角酒,大碗價篩來,教武行者吃,將一碟熟菜與他過口。片時間吃盡了兩角酒,又叫再打兩角酒來。店主人又打了兩角,大碗篩來。武行者只顧吃。比及過岡子時,先有三五分酒了,一發吃過這四角酒,又被朔風一吹,酒卻湧上。武松卻大呼小叫道:「主人家,你真箇沒東西賣,你便自家吃的肉食,也回些與我吃了,一發還你銀子!」店主人笑道:「也不曾見了個出家人,酒和肉只顧要吃。卻那裡去取?師父,你也只好罷休!」武行者道:「我又不白吃你的!如何不賣與我?」店主人道:「我和你說過,只有這些白酒,那得別的東西賣!」正在店裡論口,只見外面走入一條大漢,引著三四人入店裡來。武行者看那大漢時,但見:

宋江看了前面那座高山生得古怪,樹木稠密,心中歡喜,觀之不足,貪走了幾程,不曾問的宿頭。看看天色晚了,宋江內心驚慌,肚裡尋思道:「若是夏月天道,胡亂在林子里歇一夜。卻恨又是仲冬天氣,風霜正冽,夜間寒冷,難以打熬。倘或走出一個毒蟲虎豹來時,如何抵當?卻不害了性命。」只顧望東小路里撞將去,約莫走了也是一更時分,心裡越慌,看不見地下,跴了一條絆腳索。樹林里銅鈴響,走出十四五個伏路小嘍啰來,發聲喊,把宋江捉翻,一條麻索縛了,奪了朴刀、包裹,吹起火把,將宋江解上山來。宋江只得叫苦。卻早押到山寨里。宋江在火光下看時,四下里都是木柵,當中一座草廳,廳上放著三把虎皮交椅,後面有百十間草房。小嘍啰把宋江捆做粽子相似,將來綁在將軍柱上。有幾個在廳上的小嘍啰說道:「大王方才睡,且不要去報。等大王酒醒時,卻請起來,剖這牛子心肝做醒酒湯,我們大家吃塊新鮮肉。」宋江被綁在將軍柱上,心裡尋思道:「我的造物只如此偃蹇!只為殺了一個煙花婦人,變出得如此之苦!誰想這把骨頭卻落在這裡,斷送了殘生性命。」只見小嘍啰點起燈燭熒煌。宋江已自凍得身體麻木了,動撣不得,只把眼來四下里張望,低了頭嘆氣。

赤發黃須雙眼圓,臂長腰闊氣衝天。

江湖稱作錦毛虎,好漢原來去姓燕。

那人不是別人,正是鄆城縣人氏,姓宋名江,表字公明。武行者道:「只想哥哥在柴大官人莊上,卻如何來在這裡?兄弟莫不是和哥哥夢中相會么?」宋江道:「我自從和你在柴大官人莊上分別之後,我卻在那裡住得半年。不知家中如何,恐父親煩惱,先發付兄弟宋清歸去。後卻收拾得家中書信,說道:『官司一事,全得朱、雷二都頭氣力,已自家中無事,只要緝捕正身。因此已動了個海捕文書,各處追獲。』這事已自慢了。卻有這裡孔太公屢次使人去莊上問信,後見宋清回家,說道宋江在柴大官人莊上,因此特地使人直來柴大官人莊上取我在這裡。此間便是白虎山,這庄便是孔太公莊上。恰纔和兄弟相打的便是孔太公小兒子,因他性急,好與人廝鬧,到處叫他做獨火星孔亮。這個穿鵝黃襖子的便是孔太公大兒子,人都叫他做毛頭星孔明。因他兩個好習槍棒,卻是我點撥他些個,以此叫我做師父。我在此間住半年了。我如今正欲要上清風寨走一遭,這兩日方欲起身。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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