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文 第三十回 張都監血濺鴛鴦樓 武行者夜走蜈蚣嶺

十字街熒煌燈火,九曜寺香靄鐘聲。一輪明月掛青天,幾點疏星明碧漢。六軍營內,嗚嗚畫角頻吹;五鼓樓頭,點點銅壺正滴。四邊宿霧,昏昏罩舞榭歌台;三市寒煙,隱隱蔽綠窗朱戶。兩兩佳人歸綉幕,雙雙士子掩書幃。

都監貪婪甚可羞,謾施奸計結深仇。

豈知天道能昭鑒,漬血橫屍滿畫樓。

三寸氣在千般用,一旦無常萬事休。

當下武松入得城來,徑踅去張都監後花園牆外,卻是一個馬院。武松就在馬院邊伏著。聽是那後槽卻在衙里,未曾出來。正看之間,只見呀地角門開,後槽提著個燈籠出來,裡面便關了角門。武松卻躲在黑影里,聽那更鼓時,早打一更四點。那後槽上了草料,掛起燈籠,鋪開被卧,脫了衣裳,上床便睡。武松卻來門邊挨那門響。後槽喝道:「老爺方才睡,你要偷我衣裳,也早些哩。」武松把朴刀倚在門邊,卻掣出腰刀在手裡,又呀呀地推門。那後槽那裡忍得住,便從床上赤條條地跳將起來,拿了攪草棍,拔了拴,卻待開門,被武松就勢推開去,搶入來把這後槽劈頭揪住。卻待要叫,燈影下見明晃晃地一把刀在手裡,先自驚得八分軟了。口裡只叫得一聲:「饒命!」武松道:「你認得我么?」後槽聽得聲音,方才知是武松,便叫道:「哥哥,不干我事。你饒了我罷!」武松道:「你只實說,張都監如今在那裡?」後槽道:「今日和張團練、蔣門神他三個,吃了一日酒。如今兀自在鴛鴦樓上吃哩。」武松道:「這話是實么?」後槽道:「小人說謊,就害疔瘡。」武松道:「恁地卻饒你不得!」手起一刀,把這後槽殺了,砍下頭來,一腳踢過屍首。武松把刀插入鞘里,就燈影下去腰裡解下施恩送來的錦衣,將出來,脫了身上舊衣裳,把那兩件新衣穿了,拴縛得緊湊。把腰刀和鞘跨在腰裡。卻把後槽一床絮被包了散碎銀兩,入在纏袋裡,卻把來掛在門邊。又將兩扇門立在牆邊,先去吹滅了燈火。卻閃將出來,拿了朴刀,從門上一步步爬上牆來。

武松一夜辛苦,身體睏倦,棒瘡發了又疼,那裡熬得過。望見一座樹林里一個小小古廟。武松奔入裡面,把朴刀倚了,解下包裹來做了枕頭,撲翻身便睡。卻待合眼,只見廟外邊探入兩把撓鉤,把武松搭住。兩個人便搶入來,將武松按定,一條繩索綁了。那四個男女道:「這鳥漢子卻肥了,好送與大哥去。」武松那裡掙扎得脫,被這四個人奪了包裹、朴刀,卻似牽羊的一般,腳不點地,拖到村裡來。

武松答道:「一言難盡。自從與你相別之後,到得牢城營里,得蒙施管營兒子喚做金眼彪施恩,一見如,每日好酒好肉管顧我。為是他有一座酒肉店,在城東快活林內,甚是趁錢,卻被一個張團練帶來的蔣門神那廝,倚勢豪強,公然白白地奪了。施恩如此告訴,我卻路見不平,我醉打了蔣門神,復奪了快活林。施恩以此敬重我。後被張團練買囑張都監,定了計謀,取我做親隨,設智陷害,替蔣門神報仇。八月十五日夜,只推有賊,賺我到裡面,卻把銀酒器皿預先放在我箱籠內,拿我解送孟州府里,強扭做賊,打招了監在牢里。卻得施恩上下使錢透了,不曾受苦。又得當案葉孔目仗義疏財,不肯陷害平人。又得當牢一個康節級,與施恩最好。兩個一力維持,待六十日限滿,脊杖二十,轉配恩州。昨夜出得城來,叵耐張都監設計,教蔣門神使兩個徒弟和防送公人相幫,就路上要結果我。到得飛雲浦僻靜去處,正欲要動手。先被我兩腳把兩個公人踢下水裡去。趕上這兩個鳥男女,也是一朴刀一個搠死了,都撇在水裡。思量這口鳥氣怎地出得。因此再回孟州城裡去。一更四點進去,馬院里先殺了一個養馬的後槽。扒入牆內去,就廚房裡殺了兩個丫嬛。直上鴛鴦樓上,把張都監、張團練、蔣門神三個都殺了,又砍了兩個親隨。下樓來,又把他老婆、兒女、養娘都戳死了。連夜逃走,跳城出來,走了一五更路。一時睏倦,棒瘡發了又疼,因行不得,投一小廟裡權歇一歇。卻被這四個綁縛了來。」

緝捕急如星火,顛危好似風波。

若要免除災禍,且須做個頭陀。

月卻明亮,照耀如同白日。武松從牆頭上一跳,卻跳在牆裡。便先來開了角門,掇過了門扇,復翻身入來,虛掩上角門,拴都提過了。武松卻望燈明處來看時,正是廚房裡。只見兩個丫嬛正在那湯罐邊埋怨,說道:「伏侍了一日,兀自不肯去睡,只是要茶吃!那兩個客人也不識羞恥,噇得這等醉了,也兀自不肯下樓去歇息,只說個不了。」那兩個女使正口裡喃喃訥訥地怨悵。武松卻倚了朴刀,掣出腰裡那口帶血刀來,把門一推,呀地推開門,搶入來。先把一個女使髽角兒揪住,一刀殺了。那一個卻待要走,兩隻腳一似釘住了的,再要叫時,口裡又似啞了的,端的是驚得呆了。休道是兩個丫嬛,便是說話的見了,也驚得口裡半舌不展。武鬆手起一刀,也殺了,卻把這兩個屍首拖放灶前,去了廚下燈火,趁著那窗外月光,一步步挨入堂里來。

次日,飛雲浦地里保正人等告稱:「殺死四人在浦內,見有殺人血痕在飛雲浦橋上,屍首俱在水中。」知府接了狀子,當差本縣縣尉下來,一面著人打撈起四個屍首,都檢驗了。兩個是本府公人,兩個自有苦主,各備棺木,盛殮了屍首,盡來告狀,催促捉拿凶首償命。城裡閉門三日,家至戶到,逐一挨查。五家一連,十家一保,那裡不去搜尋。眼見得施管營暗地使錢,不出城裡,捉獲不著。知府押了文書,委官下該管地面,各鄉各保各都各村,盡要排家搜捉,緝捕凶首。寫了武松鄉貫年甲,貌相模樣,畫影圖形,出三千貫信賞錢。如有人知得武松下落,赴州告報,隨文給賞;如有人藏匿犯人在家宿食者,事發到官,與犯人同罪。遍行鄰近州府,一同緝捕。

把桌子上銀酒器皿踏匾了,揣幾件在懷裡。卻待下樓,只聽得樓下夫人聲音叫道:「樓上官人們都醉了,快著兩個上去攙扶。」說猶未了,早有兩個人上樓來。武松卻閃在胡梯邊看時,卻是兩個自家親隨人,便是前日拿捉武松的。武松在黑處讓他過去,卻攔住去路。兩個入進樓中,見三個屍首橫在血泊里,驚得面面廝覷,做聲不得。正如分開八片頂陽骨,傾下半桶冰雪水。急待回身,武松隨在背後,手起刀落,早剁翻了一個。那一個便跪下討饒。武松道:「卻饒你不得。」揪住,也砍了頭。殺得血濺畫樓,屍橫燈影。武松道:「一不做,二不休。殺了一百個,也只是這一死。」提了刀下樓來。夫人問道:「樓上怎地大驚小怪?」武松搶到房前。夫人見條大漢入來,兀自問道:「是誰?」武松的刀早飛起。劈面門剁著,倒在房前聲喚。武松按住,將去割時,刀切頭不入。武松心疑,就月光下看那刀時,已自都砍缺了。武松道:「可知割不下頭來。」便抽身去後門外去拿取朴刀,丟了缺刀,復翻身再入樓下來。只見燈明,前番那個唱曲兒的養娘玉蘭,引著兩個小的,把燈照見夫人被殺死在地下,方才叫得一聲:「苦也!」武松握著朴刀,向玉蘭心窩裡搠著。兩個小的亦被武松搠死,一朴刀一個,結果了。走出中堂,把拴拴了前門。又入來尋著兩三個婦女,也都搠死了在房裡。武松道:「我方才心滿意足。」有詩為證:

武松道:「走了罷休。」撇了刀鞘,提了朴刀,出到角門外來。馬院里除下纏袋來,把懷裡踏匾的銀酒器,都裝在里南,拴在腰裡,拽開腳步,倒提朴刀便走。到城邊,尋思道:「若等開門,須吃拿了。不如連夜越城走。」便從城邊踏上城來。這孟州城是個小去處,那土城苦不甚高。就女牆邊,望下先把朴刀虛按一按,刀尖在上,棒梢向下,托地只一跳,把棒一拄,立在濠塹邊。月明之下看水時,只有一二尺深。此時正是十月半天氣,各處水泉皆涸。武松就濠塹邊脫了鞋襪,解下腿絣護膝,抓紮起衣服,從這城濠里走過對岸。卻想起施恩送來的包裹里,有兩雙八搭麻鞋,取出來穿在腳上。聽城裡更點時,已打四更三點。武松道:「這口鳥氣今日方才出得松。梁園雖好,不是久戀之家,只可撒開。」提了朴刀,投東小路,便走了一五更。天色朦朦朧朧,尚未明亮。

詞曰:

神明照察,難除奸狡之心;國法昭彰,莫絕凶頑之輩。

損人益己,終非悠遠之圖;害眾成家,豈是久長之計。

福緣善慶,皆因德行而生;禍起傷財,蓋為不仁而至。

知廉識恥,不遭羅網之災;舉善薦賢,必有榮華之地。

行慈行孝,乃後代之昌榮;懷妒懷奸,是終身之禍患。

廣施恩惠,人生何處不相逢;多結冤讎,路逢狹處難迴避。

逃生潛越孟州城,虎空狼坡暮夜行。

珍重佳人識音語,便開綁縛敘高情。

月光影里,紛紛紅雨噴人腥;殺氣叢中,一顆人頭從地滾。

畢竟兩個里廝殺倒了一個的是誰,且聽下回分解。

張青道:「賢弟不知我心。從你去後,我只怕你有些失支脫節,或早或晚回來。因此上分付這幾個男女,但凡拿得行貸,只要活的。那廝們慢仗些的,趁活捉了;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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