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文 第二十七回 武松威鎮安平寨 施恩義奪快活林

話說當下張青對武松說道:「不是小人心歹,此及都頭去牢城營里受苦,不若就這裡把兩個公人做翻,且只在小人家裡過幾時。若是都頭肯去落草時,小人親自送至二龍山寶珠寺,與魯智深相聚入伙,如何?」武松道:「最是兄長好心顧盼小弟,只是一件卻使不得:武松平生只要打天下硬漢,這兩個公人於我分上只是小心,一路上伏侍我來,我跟前又不曾道個不字。我若害了他,天理也不容我。你若敬愛我時,便與我救起他兩個來,不可害了他性命。」張青道:「都頭既然如此仗義,小人便救醒了。」當下張青叫火家便從剝人凳上攙起兩個公人來,孫二娘便去調一碗解藥來,張青扯住耳朵灌將下去。沒半個時辰,兩個公人如夢中睡覺的一般,爬將起來,看了武松,說道:「我們卻如何醉在這裡?這家甚麼好酒?我們又吃不多,便恁地醉了。記著他家,回來再問他買吃。」武松笑將起來,張青、孫二娘也笑,兩個公人正不知怎地。那兩個火家自去宰殺雞鵝,煮得熟了,整頓杯盤端正。張青教擺在後面葡萄架下,放了桌凳坐頭,張青便邀武松並兩個公人到後園內。

武松便讓兩個公人上面坐了,張青、武松在下面朝上坐了,孫二娘坐在橫頭。兩個漢子輪番斟酒,來往搬擺盤饌。張青勸武松飲酒至晚,取出那兩口戒刀來,叫武松看了,果是鑌鐵打的,非一日之功。兩個又說些江湖上好漢的勾當,卻是殺人放火的事。武松又說:「山東及時雨宋公明,仗義疏財,如此豪傑,如今也為事逃在柴大官人莊上。」兩個公人聽得,驚得呆了,只是下拜。武松道:「難得你兩個送我到這裡了,終不成有害你之心?我等江湖上好漢們說話,你休要吃驚,我們並不肯害為善的人。我不是忘恩負義的,你只顧吃酒,明日到孟州時,自有相謝。」當晚就張青家裡歇了。

次日,武松要行,張青那裡肯放,一連留住,管待了三日。武松因此感激張青夫妻兩個厚意,論年齒,張青卻長武松五年,因此武松結拜張青為兄。武松再辭了要行,張青又置酒送路,取出行李、包裹、纏袋來交還了,又送十來兩銀子與武松,把二三兩零碎銀子齎發兩個公人。武松就把這十兩銀子一發送了兩個公人,再帶上行枷,依舊貼了封皮。張青和孫二娘送出門前。武松作別了,自和公人投孟州來。未及晌午,早來到城裡,直至州衙,當廳投下東平府文牒。州尹看了,收了武松,自押了迴文與兩個公人回去,不在話下。隨即卻把武松帖發本處牢城營來。當日,武松來到牢城營前,看見一座牌額,上書三個大字,寫著道「安平寨」。公人帶武松到單身房裡,公人自去下文書,討了收管。不必得說。

說猶未了,只見一個道:「差撥官人來了!」眾人都自散了。武鬆了解了包裹,坐在單身房裡。只見那個人走將入來,問道:「那個是新到囚徒武松?」武松道:「小人便是。」差撥道:「你也是安眉帶眼的人,直須要我開口說。你是景陽岡打虎的好漢,陽谷縣做都頭,只道你曉事,如何這等不達時務?你敢來我這裡,貓兒也不吃你打了!」武松道:「你倒來發話,指望老爺送人情與你。半文也沒!我精拳頭有一雙相送!金銀有些,留了自買酒吃!看你怎地奈何我!沒地里倒把我發回陽谷縣去不成?」那差撥大怒去了。又有眾囚徒走攏來說道:「好漢,你和他強了,少間苦也!他如今去和管營相公說了,必然害你性命!」武松道:「不怕。隨他怎麼奈何我,文來文對,武來武對。」正在那裡說言未了,只見三四個人來單身房裡叫喚新到囚人武松。武松應道:「老爺在這裡,又不走了,大呼小喝做甚麼?」那來的人把武松一帶,帶到點視廳前。那管營相公正在廳上坐,五六個軍漢押武松在當面。管營喝叫除了行枷,說道:「你那囚徒,省得太祖武德皇帝舊制,但凡初到配軍,須打一百殺威棒。那兜拕的,背將起來!」武松道:「都不要你眾人鬧動。要打便打,也不要兜拕。我若是躲閃一棒的,不是好漢。從先打過的都不算,從新再打起!我若叫一聲,也不是好男子!」

兩邊看的人都笑道:「這痴漢弄死!且看他如何熬?」武松又道:「要打便打毒些,不要人情棒兒,打我不快活!」兩下眾人都笑起來。那軍漢拿起棍來,卻待下手。只見管營相公身邊立著一個人,六尺以上身材,二十四五年紀,白淨面皮,三柳髭鬚,額頭上縛著白手帕,身上穿著一領青紗上蓋,把一條白絹搭膊絡著手。那人便管營相公耳朵邊略說了幾句話。只見管營道:「新到囚徒武松,你路上途中曾害甚病來?」武松道:「我於路不曾害!酒也吃得,肉也吃得,飯也吃得,路也走得。」管營道:「這廝是途中得病到這裡,我看他麵皮才好,且寄下他這頓殺威棒。」兩邊行杖的軍漢低低對武松道:「你快說病。這是相公將就你,你快只推曾害便了。」武松道:「不曾害,不曾害!打了倒乾淨。我不要留這一頓寄庫棒,寄下倒是鉤腸債,幾時得了!」兩邊看的人都笑。管營也笑道:「想是這漢子多管害熱病,不曾得汗,故出狂言。不要聽他,且把去禁在單身房裡。」

三四個軍人引武松依先送在單身房裡。眾囚徒都問道:「你莫不有甚好相識書信與管營么?」武松道:「並不曾有。」眾囚徒道:「若沒時,寄下這頓棒,不是好意,晚間必然來結果你。」武松道:「他還是怎地來結果我?」眾囚徒道:「他到晚,把兩碗干黃倉米飯,和些臭鯗魚來與你吃了。趁飽帶你去土牢里去,把索子捆翻,著一床干藁薦把你卷了,塞住了你七竅,顛倒豎在壁邊,不消半個更次,便結果了你性命。這個喚做盆弔。」武松道:「再有怎地安排我?」眾人道:「再有一樣,也是把你來捆了,卻把一個布袋,盛一袋黃沙,將來壓在你身上,也不消一個更次便是死的。這個喚土布袋壓殺。」武松又問道:「還有甚麼法度害我?」眾人道:「只是這兩件怕人些,其餘的也不打緊。」眾人說猶未了,只見一個軍人,托著一個盒子入來,問道:「那個是新配來的武都頭?」武松答道:「我便是,有甚麼話說?」那人答道:「管營叫送點心在這裡。」武松看時,一大旋酒,一盤肉,一盤子面,又是一大碗汁。武松尋思道:「敢是把這些點心與我吃了,卻來對付我?我且落得吃了,卻又理會。」武松把那旋酒來一飲而盡,把肉和面都吃盡了。那人收拾家火回去了。

雙拳起處雲雷吼,飛腳來時風雨驚。

天明起來,才開得房門,只見夜來那個人提著桶洗麵湯進來,教武松洗了面,又取漱口水漱了口;又帶個篦頭待詔來替武松篦了頭,綰上髻子,裹了巾幘;又是一個人將個盒子入來,取出菜蔬下飯,一大碗肉湯,一大碗飯。武松道:「由你走道兒,我且落得吃了。」武松吃罷飯,便是一盞茶。卻才茶罷,只見送飯的那個人來請道:「這裡不好安歇,請都頭去那壁房裡安歇,搬茶搬飯卻便當。」武松道:「這番來了!我且跟他去,看如何?」一個便來收拾行李被卧,一個引著武松離了單身房裡,來到前面一個去處,推開房門來,裡面乾乾淨淨的床帳,兩邊都是新安排的桌凳什物。武松來到房裡看了,存想道:「我只道送我入土牢里去,卻如何來到這般去處?比單身房好生齊整!」

定擬將身入土牢,誰知此處更清標。施恩暗地行仁惠,遂使生平夙恨消。

武松坐到日中,那個人又將一個大盒子入來,手裡提著一注子酒。將到房中,打開看時,排下四般果子,一隻熟雞,又有許多蒸兒。那人便把熟雞來撕了,將注子里好酒篩下,請都頭吃。武松心裡忖道:「由他對付我,我且落得吃了。」到晚,又是許多下飯,又請武松洗浴了,乘涼歇息。武松自思道:「眾囚徒也是這般說,我也這般想,卻是怎地這般請我?」到第三日,依前又是如此送飯送酒。武松那日早飯罷,行出寨里來閑走,只見一般的囚徒都在那裡,擔水的,劈柴的,做雜工的,卻在晴日頭裡曬著。正是五六月炎天,那裡去躲這熱。武松卻背叉著手,問道:「你們卻如何在這日頭裡做工?」眾囚徒都笑起來,回說道:「好漢,你自不知,我們撥在這裡做生活時,便是人間天上了,如何敢指望嫌熱坐地!還別有那沒人情的,將去鎖在大牢里,求生不得生,求死不得死,大鐵鏈鎖著,也要過哩!」武松聽罷,去天王堂前後轉了一遭,見紙爐邊一個青石墩,是插那天王紙旗的,約有四五百斤。武松看在眼裡,暫回房裡來坐地了,自存想,只見那個人又搬酒和肉來。

話休絮煩。武松自到那房裡,住了三日。每日好酒好食搬來請武松吃,並不見害他的意。武松心裡正委決不下。當日晌午,那人又搬將酒食來。武松忍耐不住,按定盒子,問那人道:「你是誰家伴當?怎地只顧將酒食來請我?」那人答道:「小人前日已稟都頭說了,人是管營相公家裡梯己人。」武松道:「我且問你,每日送的酒食,正是誰教你將來?請我吃了怎地?」那人道:「是管營相公的家裡小管營教送與都頭吃。」武松道:「我是個囚徒,犯罪的人,又不曾有半點好處到管營相公處,他如何送東西與我吃?」那人道:「小人如何省得。小管營分付道,教小人且送半年三個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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