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文 第二十五回 鄆哥大鬧授官廳 武松斗殺西門慶

再說那婦人歸到家中,去槅子前面設個靈牌,上寫「亡夫武大郎之位」。靈床子前點一盞琉璃燈,裡面貼些經幡、錢垛、金銀錠、采繒之屬。每日卻自和西門慶在樓上任意取樂。卻不比先前在王婆房裡,只是偷雞盜狗之歡,如今家中又沒人礙眼,任意停眠整宿。自此西門慶整三五夜不歸去,家中大小亦各不喜歡。原來這女色坑陷得人,有成時必須有敗。有首《鷓鴣天》,單道這女色。正是:

何九叔去袖子里取出一個袋兒放在桌子上,道:「都頭息怒。這個袋兒便是一個大證見。」武松用手打開,看那袋兒里時,兩塊酥黑骨頭,一錠十兩銀子。便問道:「怎地見得是老大證見?」何九叔道:「小人並然不知前後因地。忽於正月二十二日在家,只見開茶坊的王婆來呼喚小人殮武大郎屍首。至日,行到紫石街巷口,迎見縣前開生藥鋪的西門慶大郎,攔住邀小人同去酒店裡,吃了一瓶酒。西門慶取出這十兩銀子付與小人,分付道:『所殮的屍首,凡百事遮蓋。』小人從來得知那人是個刁徒,不容小人不接。吃了酒食,收了這銀子。小人去到大郎家裡,揭起千秋幡,只見七竅內有瘀血,唇口上有齒痕,系是生前中毒的屍首。小人本待聲張起來,只是又沒苦主。他的娘子已自道是害心疼病死了。因此小人不敢聲言,自咬破舌尖,只做中了惡,扶歸家來了。只是火家自去殮了屍首,不曾接受一文。第三日,聽得扛出去燒化,小人買了一陌紙去山頭假做人情,使轉了王婆並令嫂,暗拾了這兩塊骨頭,包在家裡。這骨殖酥黑,系是毒藥身死的證見。這張紙上,寫著年月日時,並送喪人的性名。便是小人口詞了。都頭詳察!」武松道:「姦夫還是何人?」何九叔道:「卻不知是誰。小人閑聽得說來,有個賣梨兒的鄆哥,那小廝曾和大郎去茶坊里捉姦。這條街上,誰人不知。都頭要知備細,可問鄆哥。」武松道:「是。既然有這個人時,一同去走一遭。」

鄆哥道:「我說與你,你卻不要氣苦。我從今年正月十三日,提得一籃兒雪梨,我去尋西門慶大郎掛一勾子。一地裡沒尋他處。問人時,說道:『他在紫石街王婆茶坊里,和賣炊餅的武大老婆做一處;如今刮上了他,每日只在那裡。』我聽得了這話,一徑奔去尋他,叵耐王婆老豬狗攔住不放我入房裡去。吃我把話來侵他底子,那豬狗便打我一頓栗暴,直叉我出來,將我梨兒都傾在街上。我氣苦了,去尋你大郎,說與他備細,他便要去捉姦。我道:「你不濟事,西門慶那廝手腳了得。你若捉他不著,反吃他告了,倒不好。我明日和你約在巷口取齊,你便少做些炊餅出來;我若張見西門慶入茶坊里去時,我先入去,你便寄了擔兒等著。只看我丟出籃兒來,你便搶入來捉姦。』我這日又提了一籃梨兒,徑去茶坊里。被我罵那老豬狗,那婆子便來打我。吃我先把籃兒撇出街上,一頭頂住那老狗在壁上。武大郎卻搶入去時,婆子要去攔截,卻被我頂住了,只叫得:『武大來也。』原來倒吃他兩個頂住了門。大郎只在房門外聲張。卻不提防西門慶那廝,開了房門奔出來,把大郎一腳踢倒了。我見那婦人隨後便出來,扶大郎不動。我慌忙也自走了。過得五七日,說大郎死了。我卻不知怎地死了。」武松聽道:「你這話是實了?你卻不要說謊!」鄆哥道:「便到官府,我也只是這般說。」武松道:「說得是,兄弟!」便討飯來吃了。還了飯錢,三個人下樓來。何九叔道:「小人告退。」武松道:「且隨我來,正要你們與我證一證。」把兩個一直帶到縣廳上。

正是:

武松自分付定了,便叫:「嫂嫂來待客。我去請來。」先請隔壁王婆。那婆子道:「不消生受,教都頭作謝。」武松道:「多多相擾了乾娘,自有個道理。先備一杯菜酒,休得推故。」那婆子取了招兒,收拾了門戶,從後頭走過來。武松道:「嫂嫂坐主位,乾娘對席。」婆子已知道西門慶回話了,放心著吃酒。兩個都心裡道:「看他怎地!」武松又請這邊下鄰開銀鋪的姚二郎姚文卿。二郎道:「小人忙些,不勞都頭生受。」武松拖住便道:「一杯淡酒,又不長久,便請到家。」那姚二郎只得隨順到來,便教去王婆肩下坐了。又去對門請兩家:一家是開紙馬鋪的趙四郎趙仲銘。四郎道:「小人買賣撇不得,不及陪奉。」武松道:「如何使得?眾高鄰都在那裡了。」不由他不來,被武松扯到家裡道:「老人家爺父一般。」便請在嫂嫂肩下坐了。又請對門那賣冷酒店的胡正卿。那人原是吏員出身,便瞧道有些尷尬,那裡肯來。被武松不管他,拖了過來,卻請去趙四郎肩下坐了。武松道:「王婆,你隔壁是誰?」王婆道:「他家是賣餶飿兒的張公。」卻好正在屋裡,見武松入來,吃了一驚,道:「都頭沒甚話說?」武松道:「家間多擾了街坊,相請吃杯淡酒。」那老兒道:「哎呀!老子不曾有些禮數到都頭家,卻如何請老子吃酒?」武松道:「不成微敬,便請到家。」老兒吃武松拖了過來,請去姚二郎肩下坐地。說話的,為何先坐的不走?原來都有土兵前後把著門,都似監禁的一般。

常言道:樂極生悲,否極泰來。光陰迅速,前後又早四十餘日。卻說武松自從領了知縣言語,監送車仗到東京親戚處,投下了來書,交割了箱籠,街上閑行了幾日,討了回書,領一行人取路回陽谷縣來。前後往回,恰好將及兩個月。去時新春天氣,回來三月初頭。於路上只覺得神思不安,身心恍惚,趕回要見哥哥。且先去縣裡交納了回書。知縣見了大喜,看罷回書,已知金銀寶物交得明白,賞了武松一錠大銀,酒食管待,不必用說。武松回到下處,房裡換了衣服鞋襪,戴上個新頭巾,鎖上了房門,一徑投紫石街來。兩邊眾鄰舍看見武松回了,都吃一驚,大家捏兩把汗,暗暗地說道:「這番蕭牆禍起了!這個太歲歸來,怎肯干休?必然弄出事來!」

武松道:「哥哥靈魂不遠,兄弟武二與你報仇雪恨!」叫土兵把紙錢點著。那婦人見頭勢不好,卻待要叫,被武松腦揪倒來,兩隻腳踏住他兩隻胳膊,扯開胸脯衣裳。說時遲,那時快,把尖刀去胸前只一剜,口裡銜著刀,雙手斡開胸脯,取出心肝五臟,供養在靈前。肐查一刀,便割下那婦人頭來,血流滿地。四家鄰舍,吃了一驚,都掩了臉。見他凶了,又不敢動,只得隨順他。武松叫土兵去樓上取下一床被來,把婦人頭包了,揩了刀,插在鞘里。洗了手,唱個喏,說道:「有勞高鄰,甚是休怪。且請眾位樓上少坐,待武二便來。」四家鄰舍都面面相看,不敢不依他,只得都上樓去坐了。武松分付土兵,也教押那婆子上樓去。關了樓門,著兩個土兵在樓下看守。

且說王婆一力攛掇那婆娘,當夜伴靈。第二日,請四僧念些經文。第三日早,眾火家自來扛抬棺材,也有幾家鄰舍街坊相送。那婦人帶上孝,一路上假哭養家人。來到城外化人場上,便教舉火燒化。只見何九叔手裡提著一陌紙錢來到場里。王婆和那婦人接見道:「九叔,且喜得貴體沒事了。」何九叔道:「小人前日買了大郎一扇籠子母炊餅,不曾還得錢,特地把這陌紙來燒與大郎。」王婆道:「九叔如此志誠!」何九叔把紙錢燒了,就攛掇燒化棺材。王婆和那婦人謝道:「難得何九叔攛掇,回家一發相謝。」何九叔道:「小人到處只是出熱。娘子和乾娘自穩便,齋堂里去相待眾鄰舍街坊,小人自替你照顧。」使轉了這婦人和那婆子,把火挾去揀兩塊骨頭,損去側邊,拿去潵骨池內只一浸,看那骨頭酥黑。何九叔收藏了,也來齋堂里和哄了一回。棺木過了殺火,收拾骨殖,潵在池子里。眾鄰舍回家,各自分散。那何九叔將骨頭歸到家中,把幅紙都寫了年月日期,送喪的人名字,和這銀子一處包了,做個布袋兒盛著,放在房裡。

話說當時何九叔跌倒在地下,眾火家扶住。王婆便道:「這是中了惡,快將水來。」噴了兩口,何九叔漸漸地動轉,有些蘇醒。王婆道:「且扶九叔回家去卻理會。」兩個火家使扇板門,一徑抬何九叔到家裡。大小接著,就在床上睡了。老婆哭道:「笑欣欣出去,卻怎地這般歸來!閑時曾不知中惡。」坐在床邊啼哭。何九叔覷得火家都不在面前,踢那老婆道:「你不要煩惱,我自沒事。卻才去武大家入殮,到得他巷口,迎見縣前開藥鋪的西門慶,請我去吃了一席酒,把十兩銀子與我,說道:『所殮的屍首,凡事遮蓋則個。』我到武大家,見他的老婆是個不良的人模樣,我心裡有八九分疑忌。到那裡揭起千秋幡看時,見武大麵皮紫黑,七竅內津津出血,唇口上微露齒痕,定是中毒身死。我本待聲張起來,卻怕他沒人做主,惡了西門慶,卻不是去撩蜂剔蠍?待要胡盧提入了棺殮了,武大有個兄弟,便是前日景陽岡打虎的武都頭,他是個殺人不斬眼的男子,倘或早晚歸來,此事必然要發。」

武松道:「嫂嫂,且住!休哭!我哥哥幾時死了?得甚麼癥候?吃誰的葯?」那婦人一頭哭,一面說道:「你哥哥自從你轉背一二十日,猛可的害急心疼起來。病了八九日,求神問卜,甚麼葯不吃過!醫治不得,死了。撇得我好苦!」隔壁王婆聽得,生怕決撒,只得走過來幫他支吾。武松又道:「我的哥哥從來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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