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文 第二十四回 王婆計啜西門慶 淫婦葯鴆武大郎

那婦人卻踅將歸來,到樓上看武大時,一絲沒有兩氣,看看待死。那婦人坐在床邊假哭,武大道:「你做甚麼來哭?」那婦人拭著眼淚說道:「我的一時間不是了,吃那廝局騙了,推想卻踢了你這腳。我問得一處好葯,我要去贖來醫你,又怕你疑忌了,不敢去取。」武大道:「你救得我活,無事了,一筆都勾,並不記懷,武二家來亦不提起。快去贖葯來救我則個。」那婦人拿了些銅錢,徑來王婆家裡坐地,卻叫王婆去贖了葯來。把到樓上,教武大看了,說道:「這貼心疼葯,太醫叫你半夜裡吃。吃了倒頭把一兩床被發些汗,明日便起得來。」武大道:「卻是好也!生受大嫂,今夜醒睡些個,半夜裡調來我吃。」那婦人道:「你自放心睡,我自伏待你。」

次早五更,天色未曉,西門慶奔來討信。王婆說了備細。西門慶取銀子把與王婆,教買棺材津送。就呼那婦人商議。這婆娘過來和西門慶說道:「我的武大今日已死,我只靠著你做主。」西門慶道:「這個何須得你說費心。」王婆道:「只有一件事最要緊,地方上團頭何九叔,他是個精細的人,只怕他看出破綻,不肯殮。」西門慶道:「這個不妨。我自分付他便了。他不肯違我的言語。」王婆道:「大官人便用去分付他。不可遲誤。」西門慶去了。

詩曰:

可怪狂夫戀野花,因貪淫色受波查。

亡身喪已皆因此,破業傾資總為他。

半晌風流有何益,一般滋味不須誇。

他時禍起蕭牆內,血污遊魂更可嗟。

正是:

油煎肺腑,火燎肝腸。心窩裡如雪刃相侵,滿腹中似鋼刀亂攪。痛剮剮煙生七竅,直挺挺鮮血模糊。渾身冰冷,口內涎流。牙關緊咬,三魂赴枉死城中;喉管枯乾,七魄投望鄉台上。地獄新添食毒鬼,陽間沒了捉姦人。

且說何九叔到巳牌時分,慢慢地走出來,到紫石街巷口,迎見西門慶叫道:「九叔何往?」何九叔答道:「小人只去前面殮這賣炊餅的武大郎屍首。」西門慶道:「借一步說話則個。」何九叔跟著西門慶來到轉角頭一個小酒店裡,坐下在閣兒內。西門慶道:「何九叔請上坐。」何九叔道:「小人是何者之人,對官人一處坐地!」西門慶道:「九叔何故見外?且請坐。」二人坐定,叫取瓶好酒來。小二一面鋪下菜蔬果品按酒之類,即便篩酒。何九叔心中疑忌,想道:「這人從來不曾和我吃酒,今日這杯酒必有蹺蹊。」兩個吃了一個時辰,只見西門慶去袖子里摸出一錠十兩銀子放在桌上,說道:「九叔休嫌輕微,明日酬謝。」何九叔叉手道:「小人無半點用功效力之處,如何敢受大官人見賜銀兩?若是大官人便有使令小人處,也不敢受。」西門慶道:「九叔體要見外,請收過了卻說。」何九叔道:「大官人但說不妨,小人依聽。」西門慶道:「別無甚事,少刻他家也有些辛苦錢。只是如今殮武大的屍首,凡百事周全,一床錦被遮蓋則個。別不多言。」何九叔道:「是這些小事,有甚利害,如何敢受銀兩。」西門慶道:「九叔不受時,便是推卻。」那何九叔自來懼怕西門慶是個刁徒,把持官府的人,只得受了。兩個又吃了幾杯,西門慶呼酒保來記了帳,明日來鋪里支錢。兩個下樓,一同出了店門。西門慶道:「九叔記心,不可泄漏,改日別有報效。」分付罷,一直去了。

指甲青,唇口紫,麵皮黃,眼無光。未知五臟如何,先見四肢不舉。

虎有倀兮鳥有媒,暗中牽陷恣施為。鄆哥指訐西門慶,他日分屍竟莫支。

何九叔心中疑忌,肚裡尋思道:「這件事卻又作怪!我自去殮武大郎屍首,他卻怎地與我許多銀子?這件事必定有蹺蹊。」來到武大門前,只見那幾個火家在門首伺候。何九叔問道:「這武大是甚病死了?」火家答道:「他家說害心疼病死了。」何九叔揭起帘子入來,王婆接著道:「久等何叔多時了。」何九叔應道:「便是有些小事絆住了腳,來遲了一步。」只見武大老婆穿著些素淡衣裳從裡面假哭出來。何九叔道:「娘子省煩惱,可傷大郎歸天去了。」那婦人虛掩著淚眼道:「說不可盡!不想拙夫心疼癥候,幾日子便休了,撇得奴好苦!」何九叔上上下下看了那婆娘的模樣,口裡自暗暗地道:「我從來只聽的說武大娘子,不曾認得他,原來武大卻討著這個老婆!西門慶這十兩銀子有些來歷。」何九叔看著武大屍首,揭起千秋幡,扯開白絹,用五輪八寶犯著兩點神水眼定睛看時,何九叔大叫一聲,望後便倒,口裡噴出血來。但見:

畢竟何九叔性命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

身如五鼓銜山月,命似三更油盡燈。

話說當下鄆哥被王婆打了這幾下,心中沒出氣處,提了雪梨籃兒,一徑奔來街上,直來尋武大郎。轉了兩條街,只見武大挑著炊餅擔兒,正從那條街上來。鄆哥見了,立住了腳,看著武大道:「這幾時不見你,怎麼吃得肥了?」武大歇下擔兒道:「我只是這般模樣,有甚麼吃得肥處?」鄆哥道:「我前日要糴些麥稃,一地裡沒糴處。人都道你屋裡有。」武大道:「我屋裡又不養鵝鴨,那裡有這麥稃?」鄆哥道:「你說沒麥稃,你怎地棧得肥地?便顛倒提起你來,也不妨,煮你在鍋里,也沒氣。」武大道:「含鳥猢猻,倒罵得我好!我的老婆又不偷漢子,我如何是鴨?」鄆哥道:「你老婆不偷漢子,只偷子漢。」武大扯住鄆哥道:「還我主來!」鄆哥道:「我笑你只會扯我,卻不咬下他左邊的來。」武大道:「好兄弟,你對我說是兀誰,我把十個炊餅送你。鄆哥道:「炊餅不濟事。你只做個小主人,請我吃三杯,我便說與你。」武大道:「你會吃酒,跟我來。」武大挑了擔兒,引著鄆哥,到一個小酒店裡,歇了擔兒,拿了幾個炊餅,買了些肉,討了一旋酒,請鄆哥吃。那小廝又道:「酒便不要添了,肉再切幾塊來。」武大道:「好兄弟,你且說與我則個。」鄆哥道:「且不要慌。等我一發吃了,卻說與你。你卻不要氣苦!我自幫你打捉。」

且說武大挑著擔兒,出到紫石街巷口,迎見鄆哥提著籃兒在那裡張望。武大道:「如何?」鄆哥道:「早些個,你且去賣一遭了來。他七八分來了,你只在左近處伺候。」武大雲飛也去賣了一遭回來。鄆哥道:「你只看我籃兒撇出來,你便奔入去。」武大自擔兒寄了,不在話下。

卻說鄆哥提著籃兒走入茶坊里來,罵道:「老豬狗!你昨日做甚麼便打我?」那婆子舊性不改,便跳起身來喝道:「你這小猢猻!老娘與你無干,你做甚麼又來罵我?」鄆哥道:「便罵你這馬泊六,做牽頭的老狗,直甚麼屁!」那婆子大怒,揪住鄆哥便打。鄆哥叫一聲:「你打我!」把籃兒丟出當街上來。那婆子卻待揪他,被這小猴子叫聲「你打」時,就把王婆腰裡帶個住,看著婆子小肚上只一頭撞將去,爭些兒跌倒,卻得壁子礙住不倒。那猴子死頂住在壁上。只見武大裸起衣裳,大踏步直搶入茶房裡來。那婆子見了是武大來,急待要攔當時,卻被這小猴子死命頂住,那裡肯放。婆子只叫得:「武大來也!」那婆娘正在房裡,做手腳不迭,先奔來頂住了門。這西門慶便鑽入床底下躲去。武大搶到房門邊,用手推那房門時,那裡推得開。口裡只叫得:「做得好事!」那婦人頂住著門,慌做一團,口裡便說道:「閑常時只如鳥嘴,賣弄殺好拳棒,急上場時便沒些用。見個紙虎,也嚇一跤!」那婦人這幾句話,分明教西慶來打武大,奪路了走。西門慶在床底下聽了婦人這幾句言語,提醒他這個念頭,便鑽出來,說道:「娘子,不是我沒本事,一時間沒這智量。」便來拔開門,叫聲:「不要來!」武大卻待要揪他,被西門慶早飛起右腳。武大矮短,正踢中心窩裡,撲地望後便倒了。西門慶見踢倒了武大,打鬧里一直走了。鄆哥見不是話頭,撇了王婆撒開。街坊鄰舍都知道西門慶了得,誰敢來多管。王婆當時就地下扶起武大來,見他口裡吐血,麵皮蠟查也似黃了。便叫那婦人出來,舀碗水來,救得蘇醒。兩個上下肩摻著,便從後門扶歸樓上去,安排他床上睡了。當夜無話。

武大看那猴子吃了酒肉,道:「你如今卻說與我。」鄆哥道:「你要得知,把手來摸我頭上肐。」武大道:「卻怎地來有這肐?」鄆哥道:「我對你說。我今日將這一籃雪梨,去尋西門大郎掛一小勾子,一地裡沒尋處。街上有人說道:『他在王婆茶房裡,和武大娘子勾搭上了,每日只在那裡行走。』我指望去賺三五十錢使,叵耐那王婆老豬狗,不放我去房裡尋他,大栗暴打我出來。我特地來尋你。我方才把兩句話來激你,我不激你時,你須不來問我。」武大道:「真箇有這等事?」鄆哥道:「又來了!我道你是這般的鳥人,那廝兩個落得快活。只等你出來,便在王婆房裡做一處。你兀自問道真箇也是假!」武大聽罷,道:「兄弟,我實不瞞你說:那婆娘每日去王婆家裡做衣裳,歸來時便臉紅,我自也有些疑忌。這話正是了。我如今寄了擔兒,便去捉姦,如何?」

看看天色黑了,那婦人在房裡點上碗燈,下面先燒了一大鍋湯,拿了一片抹布,煮在湯里。聽那更鼓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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