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文 第二十三回 王婆貪賄說風情 鄆哥不忿鬧茶肆

且說武松領下知縣言語,出縣門來,到得下處,取了些銀兩,叫了個土兵,卻來街上買了一瓶酒並魚肉果品之類,一徑投紫石街來,直到武大家裡。武大恰好賣炊餅了回來,見武松在門前坐地,叫土兵去廚下安排。那婦人余情不斷,見武松把將酒食來,心中自想道:「莫不這廝思量我了,卻又回來?那廝以定強不過我,且慢慢地相問他。」那婦人便上樓去,重勻粉面,再整雲鬟,換些艷色衣服穿了,來到門前,迎接武松。那婦人拜道:「叔叔,不知怎地錯見了,好幾日並不上門,教奴心裡沒理會處。每日叫你哥哥來縣裡尋叔叔陪話,歸來只說道『沒尋處』,今日且喜得叔叔家來。沒事壞錢做甚麼?」武松答道:「武二有句話,特來要和哥哥嫂嫂說知則個。」那婦人道:「既是如此,樓上去坐地。」三個人來到樓上客位里,武松讓哥嫂上首坐了,武松掇條杌子,橫頭坐了。土兵搬將酒肉上樓來擺在桌子上,武松勸哥哥嫂嫂吃酒。那婦人只顧把眼來睃武松,武松只顧吃酒。酒至五巡,武松討副勸杯,叫土兵篩了一杯酒,拿在手裡,看著武大道:「大哥在上,今日武二蒙知縣相公差往東京幹事,明日便要起程。多是兩個月,少是四五十日便回。有句話特來和你說知:你從來為人懦弱,我不在家,恐怕被外人來欺負。假如你每日賣十扇籠炊餅,你從明日為始,只做五扇籠出去賣;每日遲出早歸,不要和人吃酒。歸到家裡,便下了帘子,早閉上門,省了多少是非口舌。如若有人欺負你,不要和他爭執,待我回來自和他理論。大哥依我時,滿飲此杯。」武大接了酒道:「我兄弟見得是,我都依你說。」吃過了一杯酒。

西門慶得見潘金蓮,十分情思,恨不就做一處。王婆便去點兩盞茶來,遞一盞與西門慶,一盞遞與這婦人,說道:「娘子相待大官人則個。」吃罷茶,便覺有些眉目送情。王婆看著西門慶,把一隻手在臉上摸。西門慶心裡瞧科,已知有五分了。自古風流茶說合,酒是色媒人。王婆便道:「大官人不來時,老身也不敢來宅上相請。一者緣法,二乃來得恰好。常言道:一客不煩二主。大官人便是出錢的,這位娘子便是出力的,不是老身路岐相煩,難得這位娘子在這裡,官人好做個主人,替老身與娘子澆手。」西門慶道:「小人也見不到這裡。有銀子在此。」便取出來,和帕子遞與王婆,備辦些酒食。那婦人便道:「不消生受得。」口裡說,卻不動身。王婆將了銀子便去,那婦人又不起身。婆子便出門,又道:「有勞娘子相陪大官人坐一坐。」那婦人道:「乾娘免了。」卻亦是不動身。也是因緣,卻都有意了。西門慶這廝一雙眼只看著那婦人。這婆娘也把眼偷睃西門慶,見了這表人物,心中倒有五七分意了,又低著頭自做生活。

且說王婆看著西門慶道:「好手段么?」西門慶道:「端的虧了乾娘。我到家裡,便取一錠銀送來與你。所許之物,豈可昧心。」王婆道:「眼望旌節至,專等好消息。不要叫老身棺材出了討輓歌郎錢。」西門慶笑了去。不在話下。

斷章句,話分兩頭。且說本縣有個小的,年方十五六歲,本身姓喬。因為做軍在鄆州生養的,就取名叫做鄆哥。家中止有一個老爹。那小廝生的乖覺,自來只靠縣前這許多酒店裡賣些時新果品,如常得西門慶齎發他些盤纏。其日正尋得一籃兒雪梨,提著來繞街尋問西門慶。又有一等的多口人說道:「鄆哥,你若要尋他,我教你一處去尋。」鄆哥道:「聒噪阿叔,叫我去尋得他見,賺得三五十錢養活老爹也好。」那多口道:「西門慶他如今刮上了賣炊餅的武大老婆,每日只在紫石街上王婆茶坊里坐地,這早晚多定正在那裡。你小孩兒家只顧撞入去不妨。」那鄆哥得了這話,謝了阿叔指教。這小猴子提了籃兒,一直望紫石街走來,徑奔入茶坊里去,卻好正見王婆坐在小凳兒上績緒。鄆哥把籃兒放下,看著王婆道:「乾娘拜揖。」那婆子問道:「鄆哥,你來這裡做甚麼?」鄆哥道:「要尋大官人賺三五十錢養活老爹。」婆子道:「甚麼大官人?」鄆哥道:「乾娘情知是那個,便只是他那個。」婆子道:「便是大官人也有個姓名。」鄆哥道:「便是兩個字的。」婆子道:「甚麼兩個字的?」鄆哥道:「乾娘只是要作耍。我要和西門大官人說句話。」望裡面便走。那婆子一把揪住道:「小猴子,那裡去?人家屋裡,各有內外。」鄆哥道:「我去房裡便尋出來。」王婆道:「含鳥猢猻!我屋裡那得甚麼西門大官人!」鄆哥道:「乾娘不要獨吃自呵,也把些汁水與我呷一呷。我有甚麼不理會得。」婆子便罵道:「你那小猢猻,理會得甚麼?」鄆哥道:「你正是馬蹄刀木杓里切菜,水泄不漏,半點兒也沒得落地。直要我說出來,只怕賣炊餅的哥哥發作。」

那婦人自當日為始,每日踅過王婆家裡來和西門慶做一處,恩情似漆,心意如膠。自古道:好事不出門,惡事傳千里。不到半月之間,街坊鄰舍都知得了,只瞞著武大一個不知。有詩為證:

兩意相交似蜜脾,王婆撮合更稀奇。

安排十件捱光事,管取交歡不負期。

武松問道:「哥哥那裡去未歸?」婦人道:「你哥哥每日自出去做買賣,我和叔叔自飲三杯。」武松道:「一發等哥哥家來吃。」婦人道:「那裡等的他來。」說猶未了,早暖了一注子酒來。武松道:「嫂嫂坐地,等武二去盪酒正當。」婦人道:「叔叔,你自便。」那婦人也掇條杌子近火邊坐了。桌兒上擺著杯盤。那婦人拿盞酒,擎在手裡。看著武松道:「叔叔,滿飲此杯。」武松接過手去,一飲而盡。那婦人又篩一杯酒來說道:「天色寒冷,叔叔飲個成雙杯兒。」武松道:「嫂嫂自便。」接來又一飲而盡。武松卻篩一杯酒遞與那婦人吃。婦人接過酒來吃了,卻拿注子再斟酒來,放在武松面前。

金蓮容貌更堪題,笑蹙春山八字眉。

若遇風流清子弟,等閑雲雨便偷期。

且說這王婆卻才開得門,正在茶局子里生炭,整理茶鍋,張見西門慶從早晨在門前踅了幾遭,一徑奔入茶房裡里,水簾底下,望著武大門前帘子里坐了看。王婆只做不看見,只顧茶局裡煽風爐子,不出來問茶。西門慶呼道:「乾娘,點兩盞茶來。」王婆應道:「大官人來了,連日少見。且請坐。」便濃濃的點兩盞薑茶,將來放在桌子上。西門慶道:「乾娘相陪我吃個茶。」王婆哈哈笑道:「我又不是影射的。」西門慶也笑了一回,問道:「乾娘,間壁賣甚麼?」王婆道:「他家賣拖蒸河漏子,熱盪溫和大辣酥。」西門慶笑道:「你看這婆子,只是風!」王婆笑道:「我不風,他家自有親老公!」西門慶道:「乾娘,和你說正經話:說他家如法做得好炊餅,我要問他做三五十個,不知出去在家?」王婆道:「若要買炊餅,少間等他街上回了買,何消得上門上戶。」西門慶道:「乾娘說的是。」吃了茶,坐了一回。起身道:「乾娘記了帳目。」王婆道:「不妨事。老娘牢牢寫在帳上。」西門慶笑了去。

畢竟這鄆哥尋甚麼人,且聽下回分解。

正在家中兩口兒絮聒,只見武松引了一個土兵,拿著條扁擔,徑來房裡收拾了行李,便出門去。武大趕出來叫道:「二哥,做甚麼便搬了去?」武松道:「哥哥不要問,說起來裝你的幌子。你只由我自去便了。」武大那裡敢再問備細,由武松搬了去。那婦人在裡面喃喃吶吶的罵道:「卻也好!只道說是親難轉債。人只道一個親兄弟做都頭,怎地養活了哥嫂,卻不知反來嚼咬人。正是花木瓜,空好看。你搬了去,倒謝天地,且得冤家離眼前。」武大見老婆這等罵,正不知怎地,心中只是咄咄不樂,放他不下。

開言欺陸賈,出口勝隋何。只憑說六國唇槍,全仗話三齊舌劍。只鸞孤鳳,霎時間交仗成雙;寡婦鰥男,一席話搬唆捉對。解使三重門內女,遮么九級殿中仙。玉皇殿下侍香金童,把臂拖來;王母宮中傳言玉女,攔腰抱住。略施妙計,使阿羅漢抱住比丘尼;稍用機關,教李天王摟住鬼子母。甜言說誘,男如封涉也生心;軟語調和,女似麻姑須動念。教唆得織女害相思,調弄得嫦娥尋配偶。

王婆哈哈的笑起來道:「老身不瞞大官人說,我家賣茶,叫做鬼打更。三年前六月初三下雪的那一日,賣了一個泡茶,直到如今不發市,專一靠些雜趁養口。」西門慶問道:「怎地叫做雜趁?」王婆笑道:「老身為頭是做媒,又會做牙婆,也會抱腰,也會收小的,也會說風情,也會做馬泊六。」西門慶道:「乾娘,端的與我說得這件事成,便送十兩銀子與你做棺材本。」王婆道:「大官人,你聽我說:但凡捱光的兩個字最難,要五件事俱全,方才行得。第一件,潘安的貌;第二件,驢的大行貨;第三件,要似鄧通有錢;第四件,小,就要綿里針忍耐;第五件,要閑工夫。此五件,喚做潘、驢、鄧、小、閑。五件俱全,此事便獲著。」西門慶道:「實不瞞你說,這五件事我都有些。第一,我的面貌雖比不得潘安,也充得過;第二,我小時也曾養得好大龜;第三,我家裡也頗有貫伯錢財,雖不及鄧通,也頗得過;第四,我最耐得,他便打我四百頓,休想我回他一拳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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