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文 第二十二回 橫海郡柴進留賓 景陽岡武松打虎

那陽谷縣人民聽得說一個壯士打死了景陽岡上大蟲,迎喝將來,盡皆出來看。鬨動了那個縣治。武松在轎上看時,只見亞肩疊背,鬧鬧穰穰,屯街塞巷,都來看迎大蟲。到縣前衙門口,知縣已在廳上專等。武松下了轎,扛著大蟲,都到廳前,放在甬道上。知縣看了武松這般模樣,又見了這個老大錦毛大蟲,心中自忖道:「不是這個漢,怎地打的這個猛虎!」便喚武松上廳來。武松去廳前聲了喏。知縣問道:「你那打虎的壯士,你卻說怎生打了這個大蟲?」武松就廳前將打虎的本事,說了一遍。廳上廳下眾多人等,都驚的呆了。知縣就廳上賜了幾杯酒,將出上戶湊的賞賜錢一千貫,賞賜與武松。武松稟道:「小人托賴相公的福蔭,偶然僥倖,打死了這個大蟲。非小人之能,如何敢受賞賜。小人聞知這眾獵戶因這個大蟲受了相公責罰,何不就把這一千貫給散與眾人去用?」知縣道:「既是如此,任從壯士。」

武松讀了印信榜文,分知端的有虎。欲待發步再回酒店裡來,尋思道:「我回去時,須吃他恥笑,不是好漢,難以轉去。」存想了一回,說道:「怕甚麼鳥!且只顧上去,看怎地!」武松正走,看看酒湧上來,便把氈笠兒背在脊樑上,將梢棒綰在肋下,一步步上那岡子來。回頭看這日色時,漸漸地墜下去了。此時正是十月間天氣,日短夜長,容易得晚,武松自言說道:「那得甚麼大蟲!人自怕了,不敢上山。」武松走了一直,酒力發作,焦熱起來,一隻手提著梢棒,一隻手把胸膛前袒開,踉踉蹌蹌,直奔過亂樹林來。見一塊光撻撻大青石,把那梢棒倚在一邊,放翻身體,卻待要睡,只見發起一陣狂風來。看那風時,但見:

身軀凜凜,相貌堂堂。一雙眼光射寒星,兩彎眉渾如刷漆。胸脯橫闊,有萬夫難敵之威風;語話軒昂,吐千丈凌雲之志氣。心雄膽大,似撼天獅子下雲端;骨健筋強,如搖地貔貅臨座上。如同天上降魔主,真是人間太歲神。

畢竟叫喚武都頭的正是甚人,且聽下回分解。

酒家道:「我這酒叫做『透瓶香』,又喚做『出門倒』。初入口時,醇好吃,少刻時便倒。」武松道:「休要胡說。沒地不還你錢,再篩三碗來我吃。」酒家見武松全然不動,又篩三碗。武松吃道:「端的好酒!主人家,我吃一碗,還你一碗錢,只顧篩來。」酒家道:「客官休只管要飲,這酒端的要醉倒人,沒藥醫。」武松道:「休得胡鳥說!便是你使蒙汗藥在裡面,我也有鼻子。」店家被他發話不過,一連又篩了三碗。武松道:「肉便再把二斤來吃。」酒家又切了二斤熟牛肉,再篩了三碗酒。武松吃得口滑,只顧要吃,去身邊取出些碎銀子,叫道:「主人家,你且來看我銀子,還你酒肉錢勾么?」酒家看了道:「有餘,還有些帖錢與你。」武松道:「不要你帖錢,只將酒來篩。」酒家道:「客官,你要吃酒時,還有五六碗酒哩,只怕你吃不的了。」武松道:「就有五六碗多時,你盡數篩將來。」酒家道:「你這條長漢,倘或醉倒了時,怎扶的你住?」武松答道:「要你扶的不算好漢。」酒家那裡肯將酒來篩。武松焦躁道:「我又不白吃你的,休要引老爹性發,通教你屋裡粉碎,把你這鳥店子倒翻轉來!」酒家道:「這廝醉了,休惹他。」再篩了六碗酒與武松吃了,前後共吃了十五碗。綽了梢棒,立起身來道:「我卻又不曾醉。」走出門前來,笑道:「卻不說『三碗不過岡』!」手提梢棒便走。

詩曰:

延士聲華似孟嘗,有如東閣納賢良。

武松雄猛千夫懼,柴進風流四海揚。

自信一身能殺虎,浪言三碗不過岡。

報兄誅嫂真奇特,贏得高名萬古香。

話說宋江因躲一杯酒,去凈手了,轉出廊下來,跐了火杴柄,引得那漢焦躁,跳將起來,就欲要打宋江。柴進趕將出來,偶叫起宋押司,因此露出姓名來。那大漢聽得是宋江,跪在地下,那裡肯起,說道:「小人有眼不識泰山,一時冒瀆兄長,望乞恕罪!」宋江扶起那漢,問道:「足下是誰?高姓大名?」柴進指著道:「這人是清河縣人氏,姓武名松,排行第二。今在此間一年也。」宋江道:「江湖上多聞說武二郎名字,不期今日卻在這裡相會。多幸,多幸!」柴進道:「偶然豪傑相聚,實是難得。就請同做一席說話。」宋江大喜,攜住武松的手,一同到後堂席上,便喚宋清與武松相見。柴進便邀武松坐地。宋江連忙讓他一同在上面坐,武松那裡肯坐。謙了半晌,武松坐了第三位。柴進教再整杯盤,來勸三人痛飲。宋江在燈下看那武松時,果然是一條好漢。但見:

只因酒色忘家國,幾見詩書誤好人。

無形無影透人懷,四季能吹萬物開。

就樹撮將黃葉去,入山推出白雲來。

武松再來青石坐了半歇,尋思道:「天色看看黑了,倘或又跳出一隻大蟲時,我卻怎地斗得他過?」且掙紮下岡子去,明早卻來理會。」就石頭邊尋了氈笠兒,轉過亂樹林邊,一步步捱下岡子來。走不到半里多路,只見枯草叢中鑽出兩隻大蟲來。武松道:「呵呀,我今番死也!性命罷了!」只見那兩個大蟲於黑影里直立起來。武松定睛看時,卻是兩個人,把虎皮縫做衣衣裳,緊緊拼在身上。那兩個人手裡各拿著一條五股叉,見了武松,吃了一驚道:「你那人吃了忽律心,豹子肝,獅子腿,膽倒包著身軀!如何敢獨自一個,昏黑將夜,又沒器械,走過岡子來!不知你是人?是鬼?」武松道:「你兩個是甚麼人?」那個人道:「我們是本處獵戶。」武松道:「你們上嶺來做甚麼?」

當下景陽岡上那隻猛虎,被武松沒頓飯之間,一頓拳腳打得那大蟲動撣不得,使得口裡兀自氣喘。武松放了手,來松樹邊尋那打折的棒橛,拿在手裡,只怕大蟲不死,把棒橛又打了一回。那大蟲氣都沒了。武松尋思道:「我就地拖得這死大蟲下岡子去。」就血泊里雙手來提時,那裡提得動?原來使盡了氣力,手腳都疏軟了,動撣不得。

三個離了柴進東庄,行了五七里路。武松作別道:「尊兄,遠了,請回。柴大官人必然專望。」宋江道:「何妨再送幾步。」路上說些閑話。不覺又過了三二里。武松挽住宋江說道:「尊兄不必遠送,常言道:送君千里,終須一別。」宋江指著道:「容我再行幾步。兀那官道上有個小酒店,我們吃三鍾了作別。」三個來到酒店裡,宋江上首坐了,武松倚了梢棒,下席坐了,宋清橫頭坐定。便叫酒保打酒來,且買些盤饌果品菜蔬之類,都搬來擺在桌子上。三個人飲了幾杯,看看紅日平西,武松便道:「天色將晚,哥哥不棄武二時,就此受武二四拜,拜為義兄。」宋江大喜,武松納頭拜了四拜。宋江叫宋清身邊取出一錠十兩銀子,送與武松。武松那裡肯受,說道:「哥哥客中自用盤費。」宋江道:「賢弟不必多慮。你若推卻,我便不認你做兄弟。」武松只得拜受了,收放纏袋裡。宋江取些碎銀子,還了酒錢。武松拿了梢棒,三個出酒店前來作別。武松墮淚,拜辭了自去。宋江和宋清立在酒店門前,望武松不見了,方才轉身回來。行不到五里路頭,只見柴大官人騎著馬,背後牽著兩匹空馬來接。宋江望見了大喜,一同上馬回莊上來。下了馬,請入後堂飲酒。宋江弟兄兩個,自此只在柴大官人莊上。話分兩頭。有詩為證:

兩個獵戶失驚道:「你兀自不知哩!如今景陽岡上有一隻極大的大蟲,夜夜出來傷人。只我們獵戶,也折了七八個。過往客人,不記其數,都被這畜生吃了。本縣知縣著落當鄉里正和我們獵戶人等捕捉。那業畜勢大,難近得他,誰敢向前!我們為他正不知吃了多少限棒,只捉他不得。今夜又該我們兩個捕獵,和十數個鄉夫在此,上上下下放了窩弓葯箭等他。正在這裡埋伏,卻見你大剌剌地從岡子上走將下來,我兩個吃了一驚。你卻正是甚人?曾見大蟲么?」武松道:「我是清河縣人氏,姓武,排行第二。卻才岡子上亂樹林邊,正撞著那大蟲,被我一頓拳腳打死了。」兩個獵戶聽得痴呆了,說道:「怕沒這話!」武松道:「你不信時,只看我身上兀自有血跡。」兩個道:「怎地打來?」武松把那打大蟲的本事,再說了一遍。兩個獵戶聽了,又驚又喜,叫攏那十個鄉夫來。只見這十個鄉夫,都拿著鋼叉、踏弩、刀槍,隨即攏來。武松問道:「他們眾人如何不隨著你兩個上山?」獵戶道:「便是那畜生利害,他們如何敢上來!」一夥十數個人,都在面前。

酒家趕出來叫道:「客官那裡去?」武松立住了,問道:「叫我做甚麼?我又不少你酒錢,喚我怎地?」酒家叫道:「我是好意。你且回來我家看官司榜文。」武松道:「甚麼榜文?」酒家道:「如今前面景陽岡上,有隻吊睛白額大中心,晚了出來傷人,壞了三二十條大漢性命。官司如今杖限打獵捕戶,擒捉髮落。岡子路口兩邊人民,都有榜文。可教往來客人,結夥成隊,於巳、午、未三個時辰過岡,其餘寅、卯、申、酉、戌、亥六個時辰,不許過岡。更兼單身客人,不許白日過岡,務要等伴結夥而過。這早晚正是未末申初時分,我見你走都不問人,枉送了自家性命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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