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文 第十三回 赤發鬼醉卧靈官殿 晁天王認義東溪村

晁蓋卻同那漢到後軒下,取幾件衣裳與他換了,取頂頭巾與他帶了,便問那漢姓甚名誰,何處人氏。那漢道:「小人姓劉名唐,祖貫東潞州人氏。因這鬢邊有這搭硃砂記,人都喚小人做赤發鬼。特地送一套富貴來與保正哥哥。昨夜晚了,因醉倒在廟裡,不想被這廝們捉住,綁縛了來。正是:有緣千里來相會,無緣對面不相逢。今日幸得到此,哥哥坐定,受劉唐四拜。」拜罷,晁蓋道:「你且說送一套富貴與我,見在何處?」劉唐道:「小人自幼飄蕩江湖,多走途路,專好結識好漢。往往多聞哥哥大名,不期有緣得遇。曾見山東、河北做私商的,多曾來投奔哥哥,因此劉唐敢說這話。這裡別無外人,方可傾心吐膽對哥哥說。」晁蓋道:「這裡都是我心腹人,但說不妨。」劉唐道:「小弟打聽得北京大名府梁中書,收買十萬貫金珠寶貝玩器等物,送上東京與他丈人蔡太師慶生辰。去年也曾送十萬貫金珠寶貝,來到半路里,不知被誰人打劫了,至今也無捉處。今年又收買十萬貫金珠寶貝,早晚安排起程,要趕這六月十五日生辰。小弟想此是一套不義之財,取而何礙。便可商議個道理,去半路上取了。天理知之,也不為罪。聞知哥哥大名,是個真男子,武藝過人。小弟不才,頗也學得本事。休道三五個漢子,便是一二千軍馬隊中,拿條槍也不懼他。倘蒙哥哥不棄時,獻此一套富貴。不知哥哥心內如何?」晁蓋道:「壯哉!且再計較。你既來這裡,想你吃了些艱辛,且去客房裡將息少歇。暫且待我從長商議,來日說話。」晁蓋叫莊客引劉唐廊下客房裡歇息。莊客引到房中,也自去幹事了。

吳用笑道:「小生見劉兄趕得來蹺蹊,也猜個七八分了。此一事卻好。只是一件,人多做不得,人少又做不得。宅上空有許多莊客,一個也用不得。如今只有保正、劉兄、小生三人,這件事如何團弄?便是保正與兄十分了得,也擔負不下這段事。須得七八個好漢方可,多也無用。」晁蓋道:「莫非要應夢之星數?」吳用便道:「兄長這一夢不凡,也非同小可。莫非北地上再有扶助的人來?」吳用尋思了半晌,眉頭一縱,計上心來。說道:「有了,有了!」晁蓋道:「先生既有心腹好漢,可以便去請來,成就這件事。」吳用不慌不忙,疊兩個指頭,言無數句,話不一席,有分教:

且說晁蓋提了燈籠,自出房來,仍舊把門拽上,急入後廳來見雷橫,說道:「甚是慢客。」雷橫道:「且是多多相擾,理甚不當。」兩個又吃了數杯酒,只見窗子外射入天光來。雷橫道:「東方動了,小人告退,好去縣畫卯。」晁蓋道:「都頭官身,不敢久留。若再到敝村公幹,千萬來走一遭。」雷橫道:「卻得再來拜望,不須保正分付。請保正免送。」晁蓋道:「卻罷,也送到庄門口。」兩個同走出來,那伙土兵眾人,都得了酒食,吃得飽了,各自拿了槍棒,便去門房裡解了那漢,背剪縛著帶出門外。晁蓋見了,說道:「好條大漢!」雷橫道:「這廝便是靈官廟裡捉的賊。」說猶未了,只見那漢叫一聲:「阿舅,救我則個!」晁蓋假意看他一看,喝問道:「兀的這廝不是王小三么?」那漢道:「我便是,阿舅救我。」眾人吃了一驚。雷橫便問晁蓋道:「這人是誰?如何卻認得保正?」晁蓋道:「原來是我外甥王小三。這廝如何卻在廟裡歇?乃是家姐的孩兒,從小在這裡過活,四五歲時隨家姐夫和家姐上南京去住,一去了十數年。這廝十四五歲又來走了一遭,跟個本京客人來這裡販棗子,向後再不曾見面。多聽得人說,這廝不成器。如何卻在這裡?小可本也認他不得,為他鬢邊有這一搭硃砂記,因此影影認得。」

指麾說地談天口,來誘拿雲捉霧人。

晁蓋喝道:「小三!你如何不徑來見我,卻去村中做賊?」那漢叫道:「阿舅!我不曾做賊!」晁蓋喝道:「你既不做賊,如何拿你在這裡?」奪過土兵手裡棍棒,劈頭劈臉便打。雷橫並眾人勸道:「且不要打,聽他說。」那漢道:「阿舅息怒,且聽我說。自從十四五歲時來走了這遭,如今不是十年了?昨夜路上多吃了一杯酒,不敢來見阿舅。權去廟裡睡得醒了,卻來尋阿舅。不想被他們不問事由,將我拿了。卻不曾做賊。」晁蓋拿起棍來又要打,口裡罵道:「畜生!你卻不徑來見我,且在路上貪噇這口黃湯。我家中沒得與你吃,辱沒殺人!」雷橫勸道:「保正息怒,你令甥本不曾做賊。我們見他偌大一條大漢,在廟裡睡得蹺蹊,亦且面生,又不認得,因此設疑,捉了他來這裡。若早知是保正的令甥,定不拿他。」喚土兵:「快解了綁縛的索子,放還保正。」眾土兵登時解了那漢。雷橫道:「保正休怪!早知是令甥,不致如此。甚是得罪!小人們回去。」晁蓋道:「都頭且住,請入小庄,再有話說。」

蘆花叢里泊戰船,卻似打魚船;荷葉鄉中聚義漢,翻為真好漢。

吳用尋思道:「晁蓋我都是自幼結交,但也些事,便和我相議計較。他的親眷相識,我都知道,不曾見有這個外甥。亦且年甲也不相登,必有些蹺蹊。我且勸開了這場鬧,卻再問他。」吳用便道:「大漢休執迷。你的母舅與我至交,又和這都頭亦過得好。他便送些人情與這都頭,你卻來討了,也須壞了你母舅麵皮。且看小生面,我自與你母舅說。」劉唐道:「秀才,你不省得這個。不是我阿舅甘心與他,他詐取了我阿舅的銀兩。若是不還我,誓不回去。」雷橫道:「只除是保正自來取,便還他。卻不還你。」劉唐道:「你屈冤人做賊,詐了銀子,怎地不還?」雷橫道:「不是你的銀子,不還,不還!」劉唐道:「你不還,只除問得我手裡朴刀肯便罷。」吳用又勸:「你兩個鬥了半日,又沒輸贏,只管斗到幾時是了。」劉唐道:「他不還我銀子,直和他拚個你死我活便罷。」雷橫大怒道:「我若怕你,添個土兵來並你,也不算好漢。我自好歹搠翻你便罷。」劉唐大怒,拍著胸前叫道:「不怕,不怕!」便趕上來。這邊雷橫便指手劃腳,也趕攏來。兩個又要廝並。這吳用橫身在裡面勸,那裡勸得住。

雲山顯翠,露草凝珠。天色初明林下,曉煙才起村邊。一來一往,似鳳翻身;一撞一衝,如鷹展翅。一個照搠盡依良法,一個遮攔自有悟頭。這個丁字腳,搶將入來;那個四換頭,奔將進去。兩句道:雖然不上凌煙閣,只此堪描入畫圖。

萬卷經書曾讀過,平生機巧心靈。

六韜三略究來精。

胸中藏戰將,腹內隱雄兵。

謀略敢欺諸葛亮,陳平豈敵才能。

略施小計鬼神驚。

名稱吳學究,人號智多星。

詩曰:

勇悍劉唐命運乖,靈官殿里夜徘徊。

偶逢巡邏遭羈縛,遂使英雄困草萊。

鹵莽雷橫應墮計,仁慈晁蓋獨憐才。

生辰綱貢諸珍貝,總被斯人送將來。

且說吳用對晁蓋說道:「不是保正自來,幾乎做出一場大事。這個令甥端的非凡,是好武藝。小生在籬笆里看了,這個有名慣使朴刀的雷都頭,也敵不過,只辦得架隔遮攔。若再斗幾合,雷橫必然有失性命。因此小生慌忙出來間隔了。這個令甥從何而來?往常時,莊上不曾見有。」晁蓋道:「卻待正要來請先生到敝庄商議句話,正欲使人來,只見不見了他,槍架上朴刀又沒尋處。只見牧童報說:『一個大漢,拿條朴刀,望南一直趕去。』我慌忙隨後追得來,早是得教授諫勸住了。請尊步同到敝庄,有句話計較計較。」

且說劉唐在房裡尋思道:「我著甚來由苦惱這遭,多虧晁蓋完成,解脫了這件事。只叵奈雷橫那廝,平白騙了晁保正十兩銀子,又吊我一夜。想那廝去未遠,我不如拿了條棒趕上去,齊打翻了那廝們,卻奪回那銀子,送還晁蓋,他必然敬我。此計大妙。」劉唐便出房門,去槍架上拿了一條朴刀,便出庄門,大踏步投南趕來。此時天色已明。但見:

這赤發鬼劉唐挺著朴刀,趕了五六里路,卻早望見雷橫引著土兵,慢慢地行將去。劉唐趕上來,大喝一聲:「兀那都頭不要走!」雷橫吃了一驚,回過頭來,見是劉唐拈著朴刀趕來。雷橫慌忙去土兵手裡,奪條朴刀拿著,喝道:「你那廝趕將來做甚麼?」劉唐道:「你曉事的,留下那十兩銀子還了我,我便饒了你。」雷橫道:「是你阿舅送我的,干你甚事!我若不看你阿舅面上,直結果了你這廝性命。剗地問我取銀子!」劉唐道:「我須不是賊,你卻把我吊了一夜,又騙我阿舅十兩銀子。是會的將來還我,佛眼相看。你若不還,我叫你目前流血。」雷橫大怒,指著劉唐大罵道:「辱門敗戶的謊賊,怎敢無禮!」劉唐道:「你那詐害百姓的腌臢潑才,怎敢罵我!」雷橫又罵道:「賊頭賊臉賊骨頭,必然要連累晁蓋。你這等賊心賊肝,我行須使不得!」劉唐大怒道:「我來和你見個輸贏。」拈著朴刀,直奔雷橫。雷橫見劉唐趕上來,呵呵大笑,挺手中朴刀來迎。兩個就大路上廝並。但見:

話說當時雷橫來到靈官殿上,見了這條大漢睡在供桌上,眾土兵向前,把條索子綁了,捉離靈官殿來。天色卻早是五更時分。雷橫道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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