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文 第八回 柴進門招天下客 林沖棒打洪教頭

當下深、沖、超、霸四人在村酒店中坐下,喚酒保買五七斤肉,打兩角酒來吃,回些面米打餅。酒保一面整治,把酒來篩。兩個公人道:「不敢拜問師父,在那個寺里住持?」智深笑道:「你兩個撮鳥,問俺住處做甚麼?莫不去教高俅做甚麼奈何洒家?別人怕他,俺不怕他。洒家若撞著那廝,教他吃三百禪杖。」兩個公人那裡敢再開口,吃了些酒肉,收拾了行李,還了酒錢,出離了村店。林沖問道:「師兄,今投那裡去?」魯智深道:「殺人須見血,救人須救徹。洒家放你不下,直送兄弟到滄州。」兩個公人聽了道:「苦也!卻是壞了我們的勾當,轉去時怎回話!」且只得隨順他一處行路。

智深扯出戒刀,把索子都割斷了,便扶起林沖,叫:「兄弟,俺自從和你買刀那日相別之後,洒家憂得你苦。自從你受官司,俺又無處去救你。打聽的你斷配滄州,洒家在開封府前又尋不見,卻聽得人說監在使臣房內。又見酒保來請兩個公人,說道:『店裡一位官人尋說話。』以此洒家疑心,放你不下,恐這廝們路上害你。俺特地跟將來,見這兩個撮鳥帶你入店裡去,洒家也在那店裡歇。夜間聽得那廝兩個做神做鬼,把滾湯賺了你腳。那時俺便要殺這兩個撮鳥,卻被客店裡人多,恐妨救了。洒家見這廝們不懷好心,越放你不下。你五更里出門時,洒家先投奔這林子里來等殺這廝兩個撮鳥,他倒來這裡害你,正好殺這廝兩個。」林沖勸道:「既然師兄救了我,你休害他兩個性命。」魯智深喝道:「你這兩個撮鳥,洒家不看兄弟面時,把你這兩個都剁做肉醬!且看兄弟麵皮,饒你兩個性命。」就那裡插了戒刀,喝到「你這兩個撮鳥,快攙兄弟,都跟洒家來!」提了禪杖先走。兩個公人那裡敢回話,只叫:「林教頭救俺兩個!」依前背上包裹,提了水火棍,扶著林沖,又替他拕了包裹,一同跟出林子來。行得三四里路程,見一座小小酒店在村口。四個人入來坐下。看那店時,但見:

門迎黃道,山接青龍。萬株桃綻武陵溪,千樹花開金谷苑。聚賢堂上,四時有不謝奇花;百卉廳前,八節賽長春佳景。堂懸敕額金牌,家有誓書鐵券。朱甍碧瓦,掩映著九級高堂;畫棟雕梁,真乃是三微精舍。仗義疏財欺卓茂,招賢納士勝田文。

人人俊麗,個個英雄。數十匹駿馬嘶風,兩三面綉旗弄日。粉青氈笠,似倒翻荷葉高擎;絳色紅纓,如爛熳蓮花亂插。飛魚袋內,高插著描金雀畫細輕弓;獅子壺中,整攢著點翠鵰翎端正箭。牽幾隻趕獐細犬,擎數對拿兔蒼鷹。穿雲俊鶻頓絨絛,脫帽錦雕尋護指。摽槍風利,就鞍邊微露寒光;畫鼓團,向鞍上時聞響震。轡邊拴系,都緣是天外飛禽;馬上擎抬,莫不是山中走獸。好似晉王臨紫塞,渾如漢武到長楊。

洪教頭見他卻才棒法怯了,肚裡平欺他做,提起棒卻待要使。柴進叫道:「且住。」叫莊客取出一錠銀來,重二十五兩,無一時至面前。柴進乃言:「二位教頭比試,非比其他,這錠銀子權為利物。若是贏的,便將此銀子去。」柴進心中只要林沖把出本事來,故意將銀子丟在地下。洪教頭深怪林衝來,又要爭這個大銀子,又怕輸了銳氣,把棒來盡心使個旗鼓,吐個門戶,喚做把火燒天勢。林沖想道:「柴大官人心裡只要我贏他。」也橫著棒,使個門戶,吐個勢,喚做撥草尋蛇勢。洪教頭喝一聲:「來,來,來!」便使棒蓋將入來。林沖望後一退,洪教頭趕入一步,提起棒又復一棒下來。林沖看他步已亂了,被林沖把棒從地下一跳,洪教頭措手不及,就那一跳里和身一轉,那棒直掃著洪教頭臁兒骨上,撇了棒,撲地倒了。柴進大喜,叫快將酒來把盞。眾人一齊大笑。洪教頭那裡掙紮起來?眾莊客一頭笑著扶了。洪教頭羞顏滿面,自投庄外去了。

山東大擂,河北夾槍。大擂棒是鰍魚穴內噴來,夾槍棒是巨蟒窠中拔出。大擂棒似連根拔怪樹,夾槍棒如遍地卷枯藤。兩條海內搶珠龍,一對岩前爭食虎。

董超、薛霸都吐出舌頭來,半晌縮不入去。林沖道:「上下,俺們自去罷。」兩個公人道:「好個莽和尚,一下打折了一株樹!」林沖道:「這個直得甚麼,相國寺一株柳樹,連根也拔將起來。」二人只把頭來搖,方才得知是實。三人當下離了松林,行到晌午,早望見官道上一座酒店。但見:

兩個教頭在月明地上交手,使了四五合棒,只見林沖托地跳出圈子外來,叫一聲:「少歇!」柴進道:「教頭如何不使本事?」林沖道:「小人輸了。」柴進道:「未見二位較量,怎便是輸了?」林沖道:「小人只多這具枷,因此權當輸了。」柴進道「是小可一時失了計較。」大笑著道:「這個容易。」便叫莊客取十兩銀來,當時將至。柴進對押解兩個公人道:「小可大膽,相煩二位下顧,權把林教頭枷開了。明日牢城營內但有事物,都在小可身上。白銀十兩相送。」董超、薛霸見了柴進人物軒昂,不敢違他,落得做人情,又得了十兩銀子,亦不怕他走了。薛霸隨即把林沖護身枷開了。柴進大喜道:「今番兩位教師再試一棒。」

三個人入酒店裡來,林沖讓兩個公人上首坐了。董、薛二人半日方才得自在。那酒店裡滿廚桌酒肉,店裡有三五個篩酒的酒保,都手忙腳亂,搬東搬西。林沖與兩個公人坐了半個時辰,酒保並不來問。林沖等得不耐煩,把桌子敲著說道:「你這店主人好欺客,見我是個犯人,便不來采著,我須不白吃你的。是甚道理?」主人說道:「你這人原來不知我的好意。」林沖道:「不賣酒肉與我,有甚好意?」店主人道:「你不知,俺這村中有個大財主,姓柴名進,此間稱為柴大官人,江湖上都喚做小旋風。他是大周柴世宗嫡派子孫,自陳橋讓位有德,太祖武德皇帝敕賜與他誓書鐵券在家中,誰敢欺負他。專一招接天下往來的好漢,三五十個養在家中。常常囑付我們:『酒店裡如有流配來的犯人,可叫他投我莊上來,我自資助他。』我如今賣酒肉與你,吃得麵皮紅了,他道你自有盤纏,便不助你。我是好意。」林沖聽了,對兩個公人道:「我在東京教軍時,常常聽得軍中人傳說柴大官人名字,卻原來在這裡。我們何不同去投奔他?」董超、薛霸尋思道:「既然如此,有甚虧了我們處。」就便收拾包裹,和林沖問道:「酒店主人,柴大官人庄在何處?我等正要尋他。」店主人道:「只在前面,約過三二里路,大石橋邊,轉彎抹角那個大莊院便是。」林沖等謝了店主人,三個出門,果然三二里見座大石橋。過得橋來,一條平坦大路,早望見綠柳陰中,顯出那座莊院。四下一周遭一條闊河,兩岸邊都是垂楊大樹,樹陰中一遭粉牆。轉灣來到庄前看時,好個大莊院。但見:

古道孤村,路傍酒店。楊柳岸曉垂錦旆,杏花村風拂青簾。劉伶仰卧畫床前,李白醉眠描壁上。聞香駐馬,果然隔壁醉三家;知味停舟,真乃透瓶香十里。社醞壯農夫之膽,村醪助野叟之容。神仙玉佩曾留下,卿相金貂也當來。

正在途中,被魯智深要行便行,要歇便歇,那裡敢扭他。好便罵,不好便打。兩個公人不敢高聲,更怕和尚發作。行了兩程,討了一輛車子,林衝上車將息,三個跟著車子行著。兩個公人懷著鬼胎,各自要保性命,只得小心隨順著行。魯智深一路買酒買肉將息林沖,那兩個公人也吃。遇著客店,早歇晚行,都是那兩個公人打火做飯,誰敢不依他。二人暗商量:「我們被這和尚監押定了,明日回去,高太尉必然奈何俺。」薛霸道:「我聽得大相國寺菜園廨宇里新來了一個僧人,喚做魯智深,想來必是他。回去實說,俺要在野豬林結果他,被這和尚救了,一路護送到滄州,因此下手不得。舍著還了他十兩金子,著陸謙自去尋這和尚便了。我和你只要躲得身上乾淨。」董超道:「也說的是。」兩個暗商量了不題。

詞曰:

洪教頭便問道:「大官人,今日何故厚禮管待配軍?」柴進道:「這位非比其他的,乃是八十萬禁軍教頭。師父如何輕慢。」洪教頭道:「大官人只因好習槍棒上頭,往往流配軍人都來倚草附木,皆道我是槍棒教師,來投莊上,誘些酒食錢米。大官人如何忒認真。」林沖聽了,並不做聲。柴進說道:「凡人不可易相,休小覷他。」洪教頭怪這柴進說「休小覷他」,便跳起身來道:「我不信他。他敢和我使一棒看,我便道他是真教頭。」柴進大笑道:「也好,也好。林武師你心下如何?」林沖道:「小人卻是不敢。」洪教頭心中忖量道:「那人必是不會,心中先怯了。」因此越來惹林沖使棒。柴進一來要看林沖本事,二者要林沖贏他,滅那廝嘴。柴進道:「且把酒來吃著,待月上來也罷。

柴進直請到廳前,兩個敘禮罷。柴進說道:「小可久聞教頭大名,不期今日來踏賤地,足稱平生渴仰之願。」林沖答道:「微賤林沖,聞大人貴名傳播海宇,誰人不敬。不想今日因得罪犯,流配來此,得識尊顏,宿生萬幸!」柴進再三謙讓,林沖坐了客席,董超、薛霸也一帶坐了。跟柴進的伴當各自牽了馬去,後院歇息,不在話下。柴進便喚莊客,叫將酒來。不移時,只見數個莊客托出一盤肉,一盤餅,溫一壺酒;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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