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文 第六回 花和尚倒拔垂楊柳 豹子頭誤入白虎堂

第四日飯時候,魯智深徑尋到林沖家相探,問道:「教頭如何連日不見面?」林沖答道:「小弟少冗,不曾探得師兄。既蒙到我寒舍,本當草酌三杯,爭奈一時不能周備,且和師兄一同上街閑玩一遭,市沽兩盞,如何?」智深道:「最好。」兩個同上街來,吃了一日酒,又約明日相會。自此,每日與智深上街吃酒,把這件事都放慢了。

次日巳牌時分,只聽得門首有兩個承局叫道:「林教頭,太尉鈞旨,道你買一口好刀,就叫你將去比看。太尉府里專等。」林沖聽得,說道:「又是甚麼多口的報知了。」兩個承局催得林沖穿了衣服,拿了那口刀,隨這兩個承局來。一路上,林沖道:「我在府中不認的你。」兩個人說道:「小人新近參隨。」卻早來到府前,進得到廳前,林沖立住了腳。兩個又道:「太慰在裡面後堂內坐地。」轉入屏風,至後堂,又不見太尉。林沖又住了腳。兩個又道:「太尉直在裡面等你,叫引教頭進來。」又過了兩三重門,到一個去處,一周遭都是綠欄杆。兩個又引林衝到堂前,說道:「教頭,你只在此少待,等我入去稟太尉。」

智深叫道:「都來廨宇里坐地說話。」智深先居中坐了,指著眾人道:「你那伙鳥人,休要瞞洒家,你等都是什麼鳥人,來這裡戲弄洒家?」那張三、李四並眾火伴一齊跪下,說道:「小人祖居在這裡,都只靠賭博討錢為生。這片菜園是俺們衣飯碗,大相國寺里幾番使錢要奈何我們不得。師父卻是那裡來的長老?恁的了得!相國寺里不曾見有師父。今日我等願情伏侍。」智深道:「洒家是關西延安府老種經略相公帳前提轄官,只為殺的人多,因此情願出家,五台山來到這裡。洒家俗姓魯,法名智深。休說你這三二十個人直什麼,便是千軍萬馬隊中,俺敢直殺的入去出來!」眾潑皮喏喏連聲,拜謝了去。智深自來廨宇里房內,收拾整頓歇卧。

次日,眾潑皮商量,湊些錢物,買了十瓶酒,牽了一個豬,來請智深。都在廨宇安排了,請魯智深居中坐了,兩邊一帶坐定那二三十潑皮飲酒。智深道:「什麼道理,叫你眾人們壞鈔。」眾人道:「我們有福,今日得師父在這裡,與我等眾人做主。」智深大喜。吃到半酣里,也有唱的,也有說的,也有拍手的,也有笑的。正在那裡喧鬨,只聽得門外老鴉哇哇的叫。眾人有扣齒的,齊道:「赤口上天,白舌入地。」智深道:「你們做什麼鳥亂?」眾人道:「老鴉叫,怕有口舌。」智深道:「那裡取這話!」那種地道人笑道:「牆角邊綠楊樹上新添了一個老鴉巢,每日只咶到晚。」眾人道:「把梯子去上面拆了那巢便了。」有幾個道:「我們便去。」智深也乘著酒興,都到外面看時,果然綠楊樹上一個老鴉巢。眾人道:「把梯子上去拆了,也得耳根清凈。」李四便道:「我與你盤上去,不要梯子。」智深相了一相,走到樹前,把直裰脫了,用右手向下,把身倒繳著,卻把左手拔住上截,把腰只一趁,將那株綠楊樹帶根拔起。眾潑皮見了,一齊拜倒在地,只叫:「師父非是凡人,正是真羅漢!身體無千萬斤氣力,如何拔得起!」智深道:「打甚鳥緊!明日都看洒家演武使器械。」眾潑皮當晚各自散了。從明日為始,這二三十個破落戶見智深匾匾的伏,每日將酒肉來請智深,看他演武使拳。

過了數日,智深尋思道:「每日吃他們酒食多矣,洒家今日也安排些還席。」叫道人去城中買了幾般果子,沽了兩三擔酒,殺翻一口豬,一腔羊。那時正是三月盡,天氣正熱。智深道:「天色熱!」叫道人綠槐樹下鋪了蘆席,請那許多潑皮團團坐定。大碗斟酒,大塊切肉,叫眾人吃得飽了。再取果子吃酒,又吃得正濃,眾潑皮道:「這幾日見師父演力,不曾見師父家生器械,怎得師父教我們看一看也好。」智深道:「說的是。」自去房內取出渾鐵禪杖,頭尾長五尺,重六十二斤。眾人看了,盡皆吃驚,都道:「兩臂膊沒水牛大小氣力,怎使得動!」智深接過來,颼颼的使動,渾身上下,沒半點兒參差。眾人看了,一齊喝采。

智深正使得活泛,只見牆外一個官人看見,喝采道:「端的使得好!」智深聽得,收住了手看時,只見牆缺邊立著一個官人。怎生打扮?但見:

頭戴一頂青紗抓角兒頭巾,腦後兩個白玉圈連珠鬢環。身穿一領單綠羅團花戰袍,腰系一條雙搭尾龜背銀帶。穿一對磕瓜頭朝樣皂靴,手中執一把摺疊紙西川扇子。

那官人生的豹頭環眼,燕頷虎鬚,八尺長短身材,三十四五年紀,口裡道:「這個師父端的非凡,使的好器械!」眾潑皮道:「這位教師喝采,必然是好。」智深問道:「那軍官是誰?」眾人道:「這官人是八十萬禁軍槍棒教頭林武師,名喚林沖。」智深道:「何不就請來廝見?」那林教頭便跳入牆來。兩個就槐樹下相見了,一同坐地。林教頭便問道:「師兄何處人氏?法諱喚做甚麼?」智深道:「洒家是關西魯達的便是。只為殺的人多,情願為僧。年幼時也曾到東京,認得今尊林提轄。」林沖大喜,就當結義智深為兄。智深道:「教頭今日緣何到此?」林沖答道:「恰纔與拙荊一同來間壁岳廟裡還香願。林沖聽得使棒,看得入眼,著女使錦兒自和荊婦去廟裡燒香。林沖就只此間相等。不想得遇師兄。」智深道:「洒家初到這裡,正沒相識,得這幾個大哥每日相伴。如今又得教頭不棄,結為弟兄,十分好了。」便叫道人再添酒來相待。

恰纔飲得三杯,只見女使錦兒慌慌急急,紅了臉,在牆缺邊叫道:「官人,休要坐地!娘子在廟中和人合口!」林沖連忙問道:「在那裡?」錦兒道:「正在五嶽樓下來,撞見個詐奸不級的,把娘子攔住了,不肯放。」林沖慌忙道:「卻再來望師兄,休怪,休怪!」林沖別了智深,急跳過牆缺,和錦兒徑奔岳廟裡來。搶到五嶽樓看時,見了數個人拿著彈弓、吹筒、粘竿,都立在欄干邊。胡梯上一個年小的後生,獨自背立著,把林沖的娘子攔著道:「你且上樓去,和你說話。」林沖娘子紅了臉道:「清平世界,是何道理,把良人調戲!」林沖趕到跟前,把那後生肩胛只一扳過來,喝道:「調戲良人妻子,當得何罪!」恰待下拳打時,認的是本管高太尉螟蛉之子高衙內。原來高俅新發跡,不曾有親兒,無人幫助,因此過房這高阿叔高三郎兒子在房內為子。本是叔伯弟兄,卻與他做乾兒子,因此高太尉愛惜他。那廝在東京倚勢豪強,專一愛淫垢人家妻女。京師人懼怕他權勢,誰敢與他爭口,叫他做花花太歲。

且說這高衙內引了一班兒閑漢,自見了林沖娘子,又被他衝散了,心中好生著迷,怏怏不樂,回到府中納悶。過了三兩日,眾多閑漢都來伺候,見衙內自焦,沒撩沒亂,眾人散了。數內有一個幫閑的,喚作干鳥頭富安,理會得高衙內意思,獨自一個到府中伺候。見衙內在書房中閑坐,那富安走近前去道:「衙內近日面色清減,心中少樂,必然有件不悅之事。」高衙內道:「你如何省得?」富安道:「小子一猜便著。」衙內道:「你猜我心中甚事不樂?」富安道:「衙內是思想那『雙木』的。這猜如何?」衙內笑道:「你猜得是。只沒個道理得他。」富安道:「有何難哉!衙內怕林沖是個好漢,不敢欺他,這個無傷。他見在帳下聽使喚,大請大受,怎敢惡了太尉?輕則便刺配了他,重則害了他性命。小閑尋思有一計,使衙內能勾得他。」高衙內聽的,便道:「自見了多少好女娘,不知怎的只愛他,心中著迷,鬱鬱不樂。你有甚見識,能勾他時,我自重重的賞你。」富安道:「門下知心腹的陸虞候陸謙,他和林沖最好。明日衙內躲在陸虞候樓上深閣,擺下些酒食,卻叫陸謙去請林衝出來吃酒。教他直去樊樓上深閣里吃酒,小閑便去他家對林沖娘子說道:『你丈夫教頭和陸謙吃酒,一時重氣,悶倒在樓上,叫娘子快去看哩。』賺得他來到樓上。婦人家水性,見了衙內這般風流人物,再著些甜話兒調和他,不由他不肯。小閑這一計如何?」高衙內喝采道:「好條計!就今晚著人去喚陸虞候來分付了。」原來陸虞候家只在高太尉家隔壁巷內。次日,商量了計策,陸虞候一時聽允,也沒奈何,只要衙內歡喜,卻顧不得朋友交情。

智深大踏步近前,去眾人面前來。那張三、李四便道:「小人兄弟們特來參拜師父。」口裡說,便向前去,一個來搶左腳,一個來搶右腳。智深不等他占身,右腳早起,騰的把李四先踢下糞窖里去。張三恰待走,智深左腳早起,兩個潑皮都踢在糞窖里掙扎。後頭那二三十個破落戶,驚的目瞪痴呆,都待要走。智深喝道:「一個走的,一個下去!兩個走的,兩個下去!」眾潑皮都不敢動撣。只見那張三、李四在糞窖里探起頭來。原來那座糞窖沒底似深,兩個一身臭屎,頭髮上蛆蟲盤滿,立在糞窖里,叫道:「師父,饒恕我們!」智深喝道:「你那眾潑皮,快扶那鳥上來,我便饒你眾人。」眾人打一救,攙到葫蘆架邊,臭穢不可近前。智深呵呵大笑道:「兀那蠢物!你且去菜園池子里洗了來,和你眾人說話。」兩個潑皮洗了一回,眾人脫件衣服與他兩個穿了。

老都管至晚來見太尉,說道:「衙內不害別的症,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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