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文 第五回 九紋龍剪徑赤松林 魯智深火燒瓦罐寺

卻說魯智深來到廨宇退居內房中,安頓了包裹、行李,倚了禪杖,掛了戒刀。那數個種地道人都來參拜了,但有一應鎖鑰,盡行交割。那兩個和尚同舊住持老和尚,相別了盡回寺去。

話說魯智深走過數個山坡,見一座大松林,一條山路。隨著那山路行去,走不得半里,抬頭看時,卻見一所敗落寺院,被風吹得鈴鐸響。看那山門時,上有一面舊朱紅牌額,內有四個金字,都昏了,寫著「瓦罐之寺」。又行不得四五十步,過座石橋,再看時,一座古寺,已有年代。入得山門裡,仔細看來,雖是大剎,好生崩損。但見:

鐘樓倒塌,殿宇崩催。山門盡長蒼苔,經閣都生碧蘚。釋伽佛蘆芽穿膝,渾如在雪嶺之時;觀世音荊棘纏身,卻似守香山之日。諸天壞損,懷中鳥雀營巢;帝釋欹斜,口內蜘蛛結網。方丈凄涼,廊房寂寞。沒頭羅漢,這法身也受災殃;折臂金剛,有神通如何施展。香積廚中藏兔穴,龍華台上印狐蹤。

柴門半掩,布幕低垂。酸醨酒瓮土床邊,墨畫神仙塵壁上。村童量酒,想非滌器之相如;醜婦當壚,不是當時之卓氏。壁間大字,村中學究醉時題;架上蓑衣,野外漁郎乘興當。

這幾個老僧方才吃些飯,正在那裡看。見智深嗔忿的出來,指著老和尚道:「原來你這幾個壞了常住,猶自在俺面前說謊。」老和尚們一齊都道:「師兄休聽他說,見今養著一個婦女在那裡。他恰纔見你有戒刀、禪杖,他無器械,不敢與你相爭。你若不信時,再去走遭,看他和你怎地。師兄,你自尋思:他們吃酒吃肉,我們粥也沒的吃,恰纔只怕師兄吃了。」智深道:「也說得是。」倒提了禪杖,再往方丈後來,見那角門卻早關了。智深大怒,只一腳踢開了,搶入裡面看時,只見那生鐵佛崔道成,仗著一條朴刀,從裡面趕到槐樹下來搶智深。智深見了,大吼一聲,輪起手中禪杖,來斗崔道成。怎見的兩個和尚比試?

智深正問間,猛聞得一陣香來。智深提了禪杖,踅過後面,打一看時,見一個土灶,蓋著一個草蓋,氣騰騰撞將起來。智深揭起看時,煮著一鍋栗米粥。智深罵道:「你這幾個老和尚沒道理!只說三日沒飯吃,如今見煮一鍋粥。出家人何故說謊?」那幾個老和尚吃智深尋出粥來,只叫得苦,把碗、碟、鈴頭、杓子、水桶、都搶過了。智深肚飢,沒奈何,見了粥要吃,沒做道理處。只見灶邊破漆春台,只有些灰塵在面上。智深見了,人急智生,便把禪杖倚了,就灶邊拾把草,把春台揩抹了灰塵,雙手把鍋掇起來,把粥望春台只一傾。那幾個老和尚都來搶粥吃,才吃幾口,被智深一推一跤,倒的倒了,走的走了。智深卻把手來捧那粥吃,才吃幾口,那老和尚道:「我等端的三日沒飯吃。卻才去村裡抄化得這些粟米,胡亂熬些粥吃,你又吃我們的。」智深吃五七口,聽得了這話,便撇了不吃。只聽得外面有人嘲歌,智深洗了手,提了禪杖,出來看時,破壁子里望見一個道人,頭戴皂巾,身穿布衫,腰系雜色絛,腳穿麻鞋,挑著一擔兒:一頭是一個竹籃兒,裡面露些魚尾並荷葉托著些肉;一頭擔著一瓶酒,也是荷葉蓋著。口裡嘲歌著,唱道:「你在東時我在西,你無男子我無妻。我無妻時猶閑可,你無夫時好孤恓。」

濃煙滾滾,烈焰騰騰。須臾間燎徹天關,頃刻時燒開地戶。燎飛禽翅盡墜雲霄,燒走獸毛焦投澗壑。多無一霎,佛殿盡通紅;那有半朝,僧房俱變赤。恰似老君推倒煉丹爐,一塊火山連地滾。

魯智深入得寺來,便投知客寮去。只見知客寮門前大門也沒了,四圍壁落全無。智深尋思道:「這個大寺,如何敗落的恁地?」直入方丈前看時,只見滿地都是燕子糞,門上一把鎖鎖著,鎖上儘是蜘蛛網。智深把禪杖就地下搠著,叫道:「過往僧人來投齋。」叫了半日,沒一個答應。回到香積廚下看時,鍋也沒了,灶頭都塌損。智深把包裹解下,放在監齋使者面前,提了禪杖,到處尋去。尋到廚房後面一間小屋,見幾個老和尚坐地,一個個面黃肌瘦。智深喝一聲道:「你們這和尚好沒道理!由洒家叫喚,沒一個應。」那和尚搖手道:「不要高聲。」智深道:「俺是過往僧人,討頓飯吃,有甚利害?」老和尚道:「我們三日不曾有飯落肚,那裡討飯與你吃。」智深道:「俺是五台山來的僧人,粥也胡亂請洒家吃半碗。」老和尚道:「你是活佛去處來的僧,我們合當齋你。爭奈我寺中僧眾走散,並無一粒齋糧。老僧等端的餓了三日。」

魯智深看了道:「好座猛惡林子!」觀看之間,只見樹影里一個人探頭探腦,望了一望,吐了一口唾,閃入去了。智深看了道:「俺猜著這個撮鳥,是個剪徑的強人,正在此間等買賣,見洒家是個和尚,他道不利市,吐一口唾,走入去了。那廝卻不是鳥晦氣,撞了洒家。洒家又一肚皮鳥氣,正沒處發落,且剝那廝衣裳當酒吃。」提了禪杖,徑搶到松林邊,喝一聲:「兀那林子里的撮鳥,快出來!」

智深看見東京熱鬧,市井喧嘩,來到城中,陪個小心,問人道:「大相國寺在何處?」街坊人答道:「前面州橋便是。」智深提了禪杖便走,早來到寺前,入得山門看時,端的好一座大剎。但見:

那個生鐵佛崔道成,手中拈著朴刀,與智深廝並。兩個一來一往,一去一回,鬥了十四五合。那崔道成鬥智深不過,只有架隔遮攔,掣仗躲閃,抵擋不住,卻待要走。這丘道人見他當不住,卻從背後拿了條朴刀,大踏步搠將來。智深正斗間,只聽的背後腳步響,卻又不敢回頭看他,不時見一個人影來,知道有暗算的人。叫一聲:「著!」那崔道成心慌,只道著他禪杖,托地跳出圈子外去。智深卻待回身,正好三個摘腳兒廝見。崔道成和丘道人兩個,又並了十合之上。智深一來肚裡無食,二來走了許多路途,三者當不的他兩個生力,只得賣個破綻,拖了禪杖便走。兩個拈著朴刀,直殺出山門外來。智深又都了十合,斗他兩個不過,掣了禪杖便走。兩個趕到石橋下,坐在闌幹上,再不來趕。

智深走到面前,那和尚吃了一驚,跳起身來,便道:「請師兄坐,同吃一盞。」智深提著禪杖道:「你這兩個如何把寺來廢了?」那和尚便道:「師兄請坐,聽小僧說。」智深睜著眼道:「你說!你說!」那和尚道:「在先敝寺十分好個去處,田莊又廣,僧眾極多。只被廊下那幾個老和尚吃酒撒潑,將錢養女,長老禁約他們不得,又把長老排告了出去。因此把寺來都廢了。僧眾盡皆走散,田土已都賣了。小僧卻和這個道人新來住持此間,正欲要整理山門,修蓋殿宇。」智深道:「這婦人是誰?卻在這裡吃酒。」那和尚道:「師兄容稟:這個娘子,他是前村王有金的女兒。在先他的父親是本寺檀越,如今消乏了家私,近日好生狼狽,家間人口都沒了,丈夫又患病,因來敝寺借米。小僧看施主檀越面,取酒相待,別無他意,只是敬禮。師兄休聽那幾個老畜生說。」智深聽了他這篇話,又見他如此小心,便道:「叵耐幾個老僧戲弄洒家!」提了禪杖,再回香積廚來。

山門高聳,梵宇清幽。當頭敕額字分明,兩下金剛形勢猛。五間大殿,龍鱗瓦砌碧成行;四壁僧房,龜背磨磚花嵌縫。鐘樓森立,經閣巍峨。幡竿高峻接青雲,寶塔依稀侵碧漢。木魚橫掛,雲板高懸。佛前燈燭熒煌,爐內香煙繚繞。幢幡不斷,觀音殿接祖師堂;寶蓋相連,水陸會通羅漢院。時時護法諸天降,歲歲降魔尊者來。

一個把袈裟不著,手中斜刺朴刀來;一個將直裰牢拴,掌內橫飛禪杖去。一個咬牙必剝,渾如敬德戰秦瓊;一個睜眼圓輝,好似張飛迎呂布。一個盡世不看梁武懺,一個半生懶念法華經。

那伙潑皮怎的來攧智深,且聽下回分解。

和尚囂頑,禪僧勇猛。鐵禪杖飛一條玉蟒,鋒朴刀迸萬道霞光。壯士翻身,恨不得平吞了宇宙;道人縱步,只待要撼動了乾坤。八臂相交,有如三戰呂布;一聲響亮,不若四座天王。溪邊斗處鬼神驚,橋上戰時山石裂。

智深與崔道成正斗到間深里,智深得便處,喝一聲:「著!」只一禪杖,把生鐵佛打下橋去。那道人見倒了和尚,無心戀戰,賣個破綻便走。史進喝道:「那裡去!」趕上,望後心一朴刀,撲地一聲響,道人倒在一邊。史進踏入去,調轉朴刀,望下面只顧肐肢肐察的搠。智深趕下橋去,把崔道成後身一禪杖。可憐兩個強徒,化作南柯一夢。正是:從前作過事,無幸一齊來。

千門萬戶,紛紛朱翠交輝;三市六街,濟濟衣冠聚集。鳳閣列九重金玉,龍樓顯一派玻璃。鸞笙鳳管沸歌台,象板銀箏鳴舞榭。滿目軍民相慶,樂太平豐稔之年;四方商旅交通,聚富貴榮華之地。花街柳陌,眾多嬌艷名姬;楚館秦樓,無限風流歌妓。豪門富戶呼盧,公子王孫買笑。景物奢華無比並,只疑閬苑與蓬萊。

清長老喚集兩班許多職事僧人,盡到方丈,乃言:「汝等眾僧在此。你看我師兄智真禪師好沒分曉!這個來的僧人,原來是經略府軍官,為因打死了人,落髮為僧,二次在彼鬧了僧堂,因此難著他。你那裡安他不的,卻推來與我。待要不收留他,師兄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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