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文 第四回 小霸王醉入銷金帳 花和尚大鬧桃花村

話說當日智真長老道:「智深,你此間決不可住了。我有一個師弟,見在東京大相國寺住持,喚做智清禪師。我與你這封書去投他那裡,討個職事僧做。我夜來看了,贈汝四句偈言,你可終身受用,記取今日之言。」智深跪下道:「洒家願聽偈言。」長老道:「遇林而起,遇山而富,遇水而興,遇江而止。」

魯智深聽了四句偈言,拜了長老九拜,背了包裹、腰包、肚包,藏了書信,辭了長老並眾僧人,離了五台山,徑到鐵匠間壁客店裡歇了,等候打了禪杖、戒刀,完備就行。寺內眾僧得魯智深去了,無一個不歡喜。長老教火工道人自來收拾打壞了的金剛、亭子。過不得數日,趙員外自將若干錢物來五台山,再塑起金剛,重修起半山亭子,不在話下。

再說這魯智深就客店裡住了幾日,等得兩件家生都已完備,做了刀鞘,把戒刀插放鞘內,禪杖卻把漆來裹了。將些碎銀子賞了鐵匠,背了包裹,跨了戒刀,提了禪杖,作別了客店主人並鐵匠,行程上路。過往人看了,果然是個莽和尚。但見:

皂直裰背穿雙袖,青圓絛斜綰雙頭。戒刀燦三尺春冰,深藏鞘內;禪杖揮一條玉蟒,橫在肩頭。鷺鷥腿緊系腳絣,蜘蛛肚牢拴衣缽。嘴縫邊攢千條斷頭鐵線,胸脯上露一帶蓋膽寒毛。生成食肉餐魚臉,不是看經念佛人。

且說魯智深自離了五台山文殊院,取路投東京來,行了半月之上。於路不投寺院去歇,只是客店內打火安身,白日間酒肆里買吃。在路免不得飢餐渴飲,夜住曉行。一日正行之間,貪看山明水秀,不覺天色已晚。但見:

山影深沉,槐陰漸沒。綠楊影里,時聞鳥雀歸林;紅杏村中,每見牛羊入圈。落日帶煙生碧霧,斷霞映水散紅光。溪邊釣叟移舟去,野外村童跨犢歸。

魯智深因見山水秀麗,貪行了半日,趕不上宿頭,路中又沒人作伴,那裡投宿是好。又趕上三二十里田地,過了一條板橋,遠遠地望見一簇紅霞,樹木叢中閃著一所莊院,庄後重重疊疊都是亂山。魯智深道:「只得投莊上去借宿。」徑奔到庄前看時,見數十個莊家忙忙急急搬東搬西。魯智深到庄前,倚了禪杖,與莊客打個問訊。莊客道:「和尚,日晚來我莊上做甚的?」智深道:「小僧趕不上宿頭,欲借貴庄投宿一宵,明早便行。」莊客道:「我莊上今夜有事,歇不得。」智深道:「胡亂借洒家歇一夜,明日便行。」莊客道:「和尚快走,休在這裡討死。」智深道:「也是怪哉!歇一夜打甚麼不緊,怎地便是討死?」莊家道:「去便去,不去時便捉來縛在這裡。」魯智深大怒道:「你這廝村人,好沒道理。俺又不曾說甚的,便要綁縛洒家。」莊家們也有罵的,也有勸的。魯智深提起禪杖,卻待要發作。只見莊裡走出一個老人來,但見:

髭鬚似雪,髮鬢如霜。行時肩曲頭低,坐後耳聾眼暗。頭裹三山暖帽,足穿四縫寬靴。腰間絛系佛頭青,身上羅衫魚肚白。好似山前都土地,正如海底老龍君。

那老人年近六旬之上,拄一條過頭拄杖,走將出來,喝問莊客:「你們鬧甚麼?」莊客道:「可奈這個和尚要打我們。」智深便道:「小僧是五台山來的和尚,要上東京去幹事,今晚趕不上宿頭,借貴庄投宿一霄。莊家那廝無禮,要綁縛洒家。」那老人道「既是五台山來的僧人,隨我進來。」智深跟那老人直到正堂上,分賓主坐下。那老人道:「師父休要怪,莊家們不省得師父是活佛去處來的,他作繁華一例相看。老漢從來敬重佛天三寶,雖是我莊上今夜有事,權且留師父歇一霄了去。」智深將禪杖倚了,起身打個問訊,謝道:「感承施主。小僧不敢動問貴庄高姓?」老人道:「老漢姓劉,此間喚做桃花村,鄉人都叫老漢做桃花庄劉太公。敢問師父俗姓,喚做甚麼諱字?」智深道:「俺的師父是智真長老,與俺取了個諱字,因洒家姓魯,喚做魯智深。」太公道:「師父請吃些晚飯,不知肯吃葷腥也不?」魯智深道:「洒家不忌葷酒,遮莫甚麼渾清白酒,都不揀選;牛肉狗肉,但有便吃。」太公道:「既然師父不忌葷酒,先叫莊客取酒肉來。」沒多時,莊客掇張桌子,放下一盤牛肉,三四樣菜蔬,一雙箸,放在魯智深面前。智深解下腰包、肚包坐定。那莊客旋了一壺酒,拿一隻盞子篩下酒,與智深吃。這魯智深也不謙讓,也不推辭,無一時,一壺酒、一盤肉都吃了。太公對席看見,呆了半晌。莊客搬飯來,又吃了。

抬過桌子,太公分付道:「胡亂教師父在外面耳房中歇一宵,夜間如若外面熱鬧,不可出來窺望。」智深道:「敢問貴庄今夜有甚事?」太公道:「非是你出家人閑管的事。」智深道:「太公緣何模樣不甚喜歡,莫不怪小僧來攪擾你么?明日洒家算還你房錢便了。」太公道:「師父聽說,我家如常齋僧布施,那爭師父一個。只是我家今夜小女招夫,以此煩惱。」魯智深呵呵大笑道:「男大須婚,女大必嫁。這是人倫大事,五常之禮,何故煩惱?」太公道:「師父不知,這頭親事不是情願與的。」智深大笑道:「太公,你也是個痴漢,既然不兩相情願,如何招贅做個女婿?」太公道:「老漢止有這個小女,今年方得一十九歲。被此間有座山,喚做桃花山,近來山上有兩個大王,扎了寨柵,聚集著五七百人,打家劫舍。此間青州官軍捕盜,禁他不得。因來老漢莊上討進奉,見了老漢女兒,撇下二十兩金子,一匹紅錦為定禮,選著今夜好日,晚間來入贅老漢莊上。又和他爭執不得,只得與他,因此煩惱。非是爭師父一個人。」

智深聽了道:「原來如此!小僧有個道理,教他回心轉意,不要娶你女兒如何?」太公道:「他是個殺人不眨眼魔君,你如何能勾得他回心轉意?」智深道:「洒家在五台山真長老處,學得說因緣,便是鐵石人也勸得他轉。今晚可教你女兒別處藏了,俺就你女兒房內說因緣勸他,便回心轉意。」太公道:「好卻甚好,只是不要捋虎鬚。」智深道:「洒家的不是性命?你只依著俺行,並不要說有洒家。」太公道:「卻是好也,我家有福,得遇這個活佛下降!」莊客聽得,都吃一驚。

太公問智深:「再要飯吃么?」智深道:「飯便不要吃,有酒再將些來吃。」太公道:「有,有。」隨即叫莊客取一隻熟鵝,大碗斟將酒來,叫智深盡意吃了三二十碗,那隻熟鵝也吃了。叫莊客將了包裹,先安放房裡,提了禪杖,帶了戒刀,問道:「太公,你的女兒躲過了不曾?」太公道:「老漢已把女兒寄送在鄰舍莊裡去了。」智深道:「引洒家新婦房內去。」太公引至房邊,指道:「這裡面便是。」智深道:「你們自去躲了。」太公與眾莊客自出外面,安排筵席。智深把房中一椅獨桌都掇過了,將戒刀放在床頭,禪杖把來椅在床邊,把銷金帳子下了,脫得赤條條地,跳上床去坐了。

太公見天色看看黑了,叫莊客前後點起燈燭熒煌,就打麥場上放下一條桌子,上面擺著香花燈燭。一面叫莊客大盤盛著肉,大壺溫著酒。約莫初更時分,只聽得山邊鑼鳴鼓響。這劉太公懷著鬼胎,莊家們都捏著兩把汗,盡出庄門外看時,只見遠遠地四五十火把,照耀如同白日,一簇人馬飛奔莊上來。但見:

霧鎖青山影里,滾出一夥沒頭神;煙迷綠樹林邊,擺著幾行爭食鬼。人人兇惡,個個猙獰。頭巾都戴茜根紅,衲襖盡披楓葉赤。纓槍對對,圍遮定吃人心肝的小魔王;梢棒雙雙,簇捧著不養爹娘的真太歲。高聲齊道賀新郎,山上大蟲來下馬。

劉太公看見,便叫莊客大開庄門,前來迎接。只見前遮後擁,明晃晃的都是器械,旗槍盡把紅綠絹帛縛著,小嘍啰頭巾邊亂插著野花。前面擺著四五對紅紗燈籠,照著馬上那個大王。怎生打扮?但見:

頭戴撮尖干紅凹面巾,鬢傍邊插一枝羅帛象生花。上穿一領圍虎體挽絨金綉綠羅袍,腰系一條稱狼身銷金包肚紅搭膊。著一雙對掩雲跟牛皮靴,騎一匹高頭捲毛大白馬。

那大王來到庄前下了馬,只見眾小嘍啰齊聲賀道:「帽兒光光,今夜做個新郎。衣衫窄窄,今夜做個嬌客。」劉太公慌忙親捧台盞,斟下一杯好酒,跪在地下。眾莊客都跪著。那大王把手來扶道:「你是我的丈人,如何倒跪我?」太公道:「休說這話,老漢只是大王治下管的人戶。」那大王已有七八分醉了,呵呵大笑道:「我與你家做個女婿,也不虧負了你。你的女兒匹配我,也好。我的哥哥大頭領不下山來,教傳示你。」劉太公把了下馬杯。來到打麥場上,見了香花燈燭,便道:「泰山何須如此迎接?」那裡又飲了三杯,來到廳上,喚小嘍啰教把馬去系在綠楊樹上。小嘍啰把鼓樂就廳前擂將起來,大王上廳坐下,叫道:「丈人,我的夫人在那裡?」太公道:「便是怕羞,不敢出來。」大王笑道:「且將酒來,我與丈人回敬。」那大王把了一杯,便道:「我且和夫人廝見了,卻來吃酒未遲。」那劉大公一心只要那和尚勸他,便道:「老漢自引大王去。」拿了燭台,引著大王,轉入屏風背後,直到新人房前。太公指與道:「此間便是,請大王自入去。」太公拿了燭台,一直去了。未知凶吉如何,先辦一條走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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