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文 第九十七回 死范睢計逃秦國 假張祿廷辱魏使

原來穰侯名魏冉,乃是宣太后之弟,宣太后羋氏,楚女,乃昭襄王之母。昭襄王即位時,年幼未冠,宣太后臨朝決政,用其弟魏冉為丞相,封穰侯;次弟羋戎亦封華陽君,並專國用事。後昭襄王年長,心畏太后,乃封其弟公子悝為涇陽君,公子市為高陵君,欲以分羋氏之權。國中謂之「四貴」,然總不及丞相之尊也。

齊襄王問於須賈曰:「昔我先王與魏同兵伐宋,聲氣相投;及燕人殘滅齊國,魏實與焉。寡人念先王之仇,切齒腐心。今又以虛言來誘寡人,魏反覆無常,使寡人何以為信?」須賈不能對,范睢從旁代答曰:「大王之言差矣。先寡君之從於伐宋,以奉命也。本約三分宋國,上國背約,盡收其地,反加侵虐,是齊之失信於敝邑也。諸侯畏齊之驕暴無厭,於是昵就燕人。濟西之戰,五國同仇,豈獨敝邑?然敝邑不為已甚,不敢從燕於臨淄,是敝邑之有禮於齊也。今大王英武蓋世,報仇雪恥,光啟前人之緒,寡君以為桓、威之烈必當再振,可以上蓋湣王之愆,垂休無窮,故遣下臣賈來修舊好。大王但知責人,不知自反,恐湣王之覆轍,又見於今矣。」

齊襄王愕然起謝曰:「是寡人之過也。」即問須賈:「此位何人?」須賈曰:「臣之舍人范睢也。」齊王顧盼良久,乃送須賈於公館,厚其廩餼。使人陰說范睢曰:「寡君慕先生人才,欲留先生於齊,當以客卿相處,萬望勿棄。」范睢辭曰:「臣與使者同出,而不與同入,不信無義,何以為人?」齊王益愛重之,復使人賜范睢黃金十斤及牛酒,睢固辭不受,使者再四致齊王之命,堅不肯去,睢不得已,乃受牛酒而還其金,使者嘆息而去。

早有人報知須賈,須賈召范睢問曰:「齊使者為何而來?」范睢曰:「齊王以黃金十斤及牛酒賜臣,臣不敢受,再四相強,臣止留其牛酒。」須賈曰:「所以賜子者何故?」范睢曰:「臣不知,或者以臣在大夫之左右,故敬大夫以及臣耳。」須賈曰:「賜不及使者而獨及子,必子與齊有私也。」范睢曰:「齊王先曾遣使,欲留臣為客卿。臣峻拒之。臣以信義自矢,豈敢有私哉。」須賈疑心益甚。

如此三次,秦王曰:「先生卒不幸教寡人,豈以寡人為不足語耶?」范睢對曰:「非敢然也,昔者呂尚釣於渭濱,及遇文王,一言而拜為尚父,卒用其謀,滅商而有天下。箕子、比干身為貴戚,盡言極諫,商紂不聽,或奴或誅,商遂以亡。此無他,信與不信之異也。呂尚雖疏,而見信於文王,故王業歸於周,而尚亦享有侯封,傳之世世;箕子、比干雖親,而不見信於紂,故身不免死辱,而無救於國。今臣羈旅之臣,居至疏之地,而所欲言者,皆興亡大計,或關係人骨肉之間。不深言,則無救於秦;欲深言,則箕子、比干之禍隨於後。所以王三問而不敢答者,未卜王心之信不信何如耳。」

魏齊教左右一面用巨觥行酒,一面教獄卒加力,自辰至未,打得范睢遍體皆傷,血肉委地,咶喇一響,脅骨亦斷,睢大叫失聲,悶絕而死。

鄭安平乃使張祿亦扮做驛卒模樣,以深夜至公館來謁,王稽略叩以天下大勢,范睢指陳了了,如在目前。王稽喜曰:「吾知先生非常人,能與我西遊於秦否?」范睢曰:「臣祿有仇於魏,不能安居,若能挈行,實乃至願。」王稽屈指曰:「度吾使事畢,更須五日,先生至期,可待我於三亭岡無人之處,當相載也!」

話說大梁人范睢字叔,有談天說地之能,安邦定國之志。欲求事魏王,因家貧,不能自通,乃先投於中大夫須賈門下,用為舍人。當初,齊湣王無道,樂毅糾合四國一同伐齊,魏亦遣兵助燕,及田單破燕復齊,齊襄王法章即位,魏王恐其報復,同相國魏齊計議,使須賈至齊修好。賈使范睢從行。

左右報曰:「范睢氣絕矣。」魏齊親自下視,見范睢斷脅折齒,身無完膚,直挺挺在血泊中不動,齊指罵曰:「賣國賊死得好!好教後人看樣!」命獄卒以葦薄卷其屍,置之坑廁間,使賓客便溺其上,勿容他為乾淨之鬼。

看看天晚,范睢命不該絕,死而復甦,從葦薄中張目偷看,只有一卒在旁看守,范睢微嘆一聲。守卒聞之,慌忙來看,范睢謂曰:「吾傷重至此,雖暫醒,決無生理,汝能使我死於家中,以便殯殮,家有黃金數兩,盡以相謝。」守卒貪其利,謂曰:「汝仍作死狀,吾當入稟。」時魏齊與賓客皆大醉,守卒稟曰:「廁間死人腥臭甚,合當發出。」

賓客皆曰:「范睢雖然有罪,相國處之亦已足矣。」

魏齊曰:「可出之於郊外,使野鳶飽其餘肉也。」言罷,賓客皆散,魏齊亦回內宅。守卒捱至黃昏人靜,乃私負范睢至其家,睢妻小相見,痛苦自不必說,范睢命取黃金相謝,又卸下葦薄,付與守卒,使棄野外,以掩人之目。

使舍人留須賈於門中,吩咐大排筵席,須賈暗暗謝天道:「慚愧,慚愧,難得丞相寬洪大量,如此相待,忒過禮了。」范睢退堂,須賈獨坐門房中,有軍牢守著,不敢轉動。

潛淵居士又有詩云:

自辰至午,漸漸腹中空虛,須賈想道:「我前日在館驛中,見成飲食相待。今番答席,故人之情,何必過禮?」

王稽朝見秦昭襄王,復命已畢,因進曰:「魏有張祿先生,智謀出眾,天下奇才也,與臣言秦國之勢,危於累卵,彼有策能安之,然非面對不可,臣故載與俱來。」

王稽車仗在後,約行十里之程,背後馬鈴聲響,果有二十騎從東如飛而來,趕著王稽車仗,言:「吾等奉丞相之命,恐大夫帶有遊客,故遣復行查看,大夫勿怪。」因遍索車中,並無外國之人,方才轉身。王稽嘆曰:「張先生真智士,吾不及也。」乃命催車前進,再行五六里,遇著了張祿、鄭安平二人,邀使登車,一同竟入咸陽。髯翁有詩詠范睢去魏之事云:

因問:「大夫來此何事?」須賈曰:「今秦相張君方用事,吾欲通之,恨無其人,孺子在秦久,豈有相識,能為我先容於張君者哉?」范睢曰:「某之主人翁與丞相善,臣嘗隨主人翁至於相府,丞相好談論,反覆之間主人不給,某每助之一言,丞相以某有口辯,時賜酒食得親近,君若欲謁張君,某當同往。」須賈曰:「既如此,煩為訂期。」范睢曰:「丞相事忙,今日適暇,何不即去?」須賈曰:「吾乘大車駕駟馬而來,今馬損足,車軸折,未能即行。」范睢曰:「吾主人翁有之,可假也。」范睢歸府,取大車駟馬至館驛前,報須賈曰:「車馬已備,某請為君御。」須賈欣然登車,范睢執轡,街市之人望見丞相御車而來,咸拱立兩旁,亦或走避,須賈以為敬己,殊不知其為范睢也。

過五日,王稽辭別魏王,群臣俱餞送於郊外,事畢俱別,王稽驅車至三亭岡上,忽見林中二人趨出,乃張祿、鄭安平也。王稽大喜,如獲奇珍,與張祿同車共載,一路飲食安息,必與相共,談論投機,甚相親愛。

秦人畢謂張祿為丞相,無人知為范睢,惟鄭安平知之,睢戒以勿泄,安平亦不敢言。時秦昭襄王之四十一年,周赧王之四十九年也。

秦王曰:「諸侯客好為大言,往往如此,姑使就客舍。」乃館於下舍,以需召問。逾年不召。

丞相每歲時,代其王周行郡國,巡察官吏,省視城池,較閱車馬,撫循百姓,此是舊規。

今日穰侯東巡,前導威儀,王稽如何不認得。

安平曰:「今臣里中有張祿先生,其才智不亞於范睢,君欲見其人否?」王稽曰:「既有此人,何不請來相會?」安平曰:「其人有仇家在國中,不敢晝行,若無此仇,久已仕魏,不待今日矣。」王稽曰:「夜至不妨,吾當候之。」

須臾,穰侯至,王稽下車迎謁,穰侯亦下車相見,勞之曰:「謁君國事勞苦。」遂共立於車前,各敘寒溫。穰侯曰:「關東近有何事?」王稽鞠躬對曰:「無有。」穰侯目視車中曰:「謁君得無與諸侯賓客俱來乎,此輩仗口舌遊說人國,取富貴,全無實用。」王稽又對曰:「不敢。」

穰侯既別去,范睢從車箱中出,便欲下車趨走。王稽曰:「丞相已去,先生可同載矣。」范睢曰:「臣潛窺穰侯之貌,眼多白而視邪,其人性疑而見事遲,向者目視車中,固已疑之,一時未即搜索,不久必悔,悔必復來,不若避之為安耳。」遂呼鄭安平同走。

其妻依言,使僕人先往報知鄭安平,鄭安平即時至睢家看視,與其家人同攜負以去。

守門者曰:「君所言范叔,何時進府?」須賈曰:「適間為我御車者是也。」門下人曰:「御車者乃丞相張君,彼私到驛中訪友,故微服而出,何得言范叔乎?」須賈聞言,如夢中忽聞霹靂,心坎中突突亂跳,曰:「吾為范睢所欺,死期至矣。」常言道:「醜媳婦少不得見公婆。」只得脫袍解帶,免冠徒跣,跪於門外,托門下人入報,但言:「魏國罪人須賈在外領死。」

須賈曰:「擢賈之發,以數賈之罪,尚猶未足。」

張儀何曾盜楚璧?范叔何曾賣齊國?

疑心盛氣總難平,多少英雄受冤屈!

秦王跪問曰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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