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文 第六十八回 賀蘋祁師曠辨新聲 散家財陳氏買齊國

話說楚靈王有一癖性,偏好細腰。不問男女,凡腰圍粗大者,一見便如眼中之釘。既成章華之宮,選美人腰細者居之,以此又名曰細腰宮。宮人求媚於王,減食忍餓,以求腰細,甚有餓死而不悔者;國人化之,皆以腰粗為丑,不敢飽食;雖百官入朝,皆用軟帶緊束其腰,以免王之憎惡。

二人合做一處商量,無宇述子良之言:「將飲於欒氏,未知的否,可使人探之!」鮑國遣使往欒氏覘視,回報:「欒、高二位大夫皆解衣去冠,蹲踞而賽飲!」鮑國曰:「小豎之語妄矣!」無宇曰:「豎言雖不實,然子良於途中見我率甲,問我何往,我謾應以將討叛奴,今無所致討,彼心必疑,倘先謀逐我,悔無及矣,不如乘其飲酒,不做準備,先往襲之!」鮑國曰:「善。」

一日,登台作樂,正在歡宴之際,忽聞台下喧鬧之聲。須臾,潘子臣擁一位官員至前,靈王視之,乃芋尹申無宇也。靈王驚問其故,潘子臣奏曰:「無宇不由王命,闖入王宮,擅執守卒,無禮之甚,責在於臣,故拘使來見,惟我王詳奪。」

曲未及半,師曠遽以手按琴曰:「且止,此亡國之音,不可奏也!」平公曰:「何以見之?」師曠奏曰:「殷末時,樂師名延者,與紂為靡靡之樂,紂聽之而忘倦,即此聲也。及武王伐紂,師延抱琴東走,自投於濮水之中,有好音者過此,其聲輒自水中而出,涓之途中所聞,其必在濮水之上矣!」衛靈公暗暗驚異,平公又問曰:「此前代之樂,奏之何傷?」師曠曰:「紂因淫樂,以亡其國。此不祥之音,故不可奏。」平公曰:「寡人所好者,新聲也,涓其為寡人終之。」師涓重整弦聲,備寫抑揚之態,如訴如泣。

平公大悅,問師曠曰:「此曲名為何調?」師曠曰:「此所謂《清商》也!」平公曰:「《清商》固最悲乎?」師曠曰:「《清商》雖悲,不如《清徵》。」平公曰:「《清徵》可得而聞乎?」師曠曰:「不可。古之聽《清徵》者,皆有德義之君也。今君德薄,不當聽此曲。」平公曰:「寡人酷嗜新聲,子其無辭。」

魯侯乍見,錯愕不已。遂同游章華之宮。魯侯見土木壯麗,誇獎之聲不絕,靈王曰:「上國亦有此宮室之美乎?」魯侯鞠躬對曰:「敝邑褊小,安敢望上國萬分之一。」靈王面有驕色,遂陟章華之台,怎見得台高?有詩為證:

欒施乃悉聚家眾,高強當先,欒施在後,從後門突出,殺開一條血路,徑奔公宮,陳無宇、鮑國恐其挾齊侯為重,緊緊追來,高氏族人聞變,亦聚眾來救。

台勢高峻逶迤,盤數層而上。每層俱有明廊曲檻,預選楚中美童,年二十以內者,裝束鮮麗,略如婦人,手捧雕盤玉斝,唱郢歌勸酒,金石絲竹,紛然響和。既升絕頂,樂聲嘹亮,俱在天際。觥籌交錯,粉香相逐,飄飄乎如入神仙洞府,迷魂奪魄,不自知其在人間矣。

再說齊大夫高強,自其父蠆逐高止,譖殺閭邱嬰,舉朝皆為不平。及強嗣為大夫,年少嗜酒,欒施亦嗜酒,相得甚歡,與陳無宇、鮑國蹤跡少疏,四族遂分為二黨。欒、高二人每聚飲,醉後輒言陳、鮑兩家長短;陳、鮑聞之,漸生疑忌。

越數日,大夫薳啟疆邀請魯昭公至,楚靈王大喜。啟疆奏言:「魯侯初不肯行。臣以魯先君成公與先大夫嬰齊盟蜀之好,再三敘述,脅以攻伐之事,方始懼而束裝。魯侯習於禮儀,願我王留心,勿貽魯笑。」靈王問曰:「魯侯之貌如何?」啟疆曰:「白面長身,須垂尺余,威儀甚可觀也!」靈王乃密傳一令,精選國中長軀長髯,出色大漢十人,偉其衣冠,使習禮三日,命為儐相,然後接見魯侯。

平公曰:「寡人老矣。誠一聽《清角》,雖死不恨。」師曠固辭,平公起立,迫之再三。

卻說晉平公聞楚以章華之宮,號召諸侯,乃謂諸大夫曰:「楚,蠻夷之國,猶能以宮室之美,誇示諸侯,豈晉而反不如耶?」大夫羊舌肹進曰:「伯者之服諸侯,聞以德,不聞以宮室。章華之築,楚失德也,君奈何效之!」平公不聽,乃於曲沃汾水之傍,起造宮室,略仿章華之制,廣大不及,而精美過之,名曰祁之宮。亦遣使布告諸侯,髯翁有詩嘆云:

威福君權敢上侵,輒將私惠結民心。

請看陳氏移齊計,只為當時感德深。

時衛靈公亦以同時受驚,有微恙告歸。鄭簡公亦遂辭歸,獨留公孫僑候疾。羊舌肹問曰:「寡君夢見有物如鱉,黃身三足,入於寢門,此何祟也?」公孫僑曰:「以僑所聞,鱉三足者,其名曰『能』。昔禹父曰鯀,治水無功,舜攝堯政,乃殛鯀於東海之羽山,截其一足,其神化為『黃能』,入於羽淵。禹即帝位,郊祀其神,三代以來,祀典不缺。今周室將衰,政在盟主,宜佐天子,以祀百神,君或者未之祀乎?」羊舌肹以其言告於平公。

無宇授甲於家眾,即時登車,欲詣鮑國之家,途中遇見高強,亦乘車而來,強已半醉,在車中與無宇拱手,問:「率甲何往?」無宇謾應曰:「往討一叛奴耳!」亦問:「子良何往?」強對曰:「吾將飲於欒氏也!」既別,無宇令輿人速騁,須臾,遂及鮑門。只見車徒濟濟,戈甲森森,鮑國亦貫甲持弓,方欲升車矣。

及旦,百官至寢門問安。平公以夢中所見,告之群臣,皆莫能解,須臾,驛使報:「鄭君為朝賀,已到館驛。」平公遣羊舌肹往勞,羊舌肹喜曰:「君夢可明矣!」眾問其故,羊舌肹曰:「吾聞鄭大夫子產博學多聞,鄭伯相禮,必用此人,吾當問之。」肹至館驛致餼,兼道晉君之意,病中不能相見。

既至晉,朝賀禮畢,平公設宴於祁之台。酒酣,平公曰:「素聞衛有師涓者,善為新聲,今偕來否?」靈公起對曰:「見在台下。」平公曰:「試為寡人召之。」靈公召師涓登台,平公亦召師曠,相者扶至,二人於階下叩首參謁。平公賜師曠坐,即令師涓坐於曠之傍。

大醉而別,靈王贈魯侯以「大屈」之弓。「大屈」者,弓名,乃楚庫所藏之寶弓也。

靈王戀細腰之宮,日夕酣飲其中,管弦之聲,晝夜不絕。

晏嬰謂陳無宇曰:「子擅命以逐世臣,又專其利,人將議子,何不以所分得者,悉歸諸公,子無所利,人必以讓德稱子,所得多矣!」無宇曰:「多謝指教。無宇敢不從命!」於是將所分食邑及家財,盡登簿籍,獻於景公。景公大悅。

此周景王十年事也。

崇台廣廈奏新聲,竭盡民脂怨黷盈。

物怪神妖催命去,祁篪空自費經營!

次日,靈王心中不舍此弓,有追悔之意,與薳啟疆言之。啟疆曰:「臣能使魯侯以弓還歸於楚。」啟疆乃造公館,見魯侯,佯為不知,問曰:「寡君昨宴好之際,以何物遺君?」魯侯出弓示之,啟疆見弓,即再拜稱賀,魯侯曰:「一弓何足為賀?」啟疆曰:「此弓名聞天下,齊、晉與越三國皆遣人相求,寡君嫌有厚薄,未敢輕許。今特傳之於君,彼三國者,將望魯而求之,魯其備御三鄰,慎守此寶,敢不賀乎?」魯侯蹴然曰:「寡人不知弓之為寶,若此,何敢登受?」乃遣使還弓於楚,遂辭歸。

此語傳聞於絳州,平公召師曠問曰:「石何以能言?」曠對曰:「石不能言,乃鬼神憑之耳。夫鬼神以民為依。怨氣聚於民,則鬼神不安;鬼神不安,則妖興。今君崇飾宮室,以竭民之財力,石言其在是乎?」平公嘿然。

平公命大夫韓起,祀鯀如郊禮,平公病稍定,嘆曰:「子產真博物君子也!」以莒國所貢方鼎賜之。公孫僑將歸鄭,私謂羊舌肹曰:「君不恤民隱,而效楚人之侈,心已僻矣,疾更作,將不可為,吾所對,乃權詞以寬其意也。」

平公薨後,群臣奉世子夷嗣位,是為昭公,此是後話。

景公用晏嬰為相國,嬰見民心悉歸陳氏,私與景公言之,勸景公寬刑薄斂,興發補助,施澤於民,以挽留人心。景公不能從。

景公傳命,使王黑以公徒助陳、鮑攻欒、高,欒、高兵敗,退於大衢。國人惡欒、高者,皆攘臂助戰,高強酒猶未醒,不能力戰。欒施先奔東門,高強從之,王黑同陳、鮑追及,又戰於東門,欒、高之眾漸漸奔散,乃奪門而出,遂奔魯國。

其時有人早起,過魏榆地方,聞山下有若數人相聚之聲,議論晉事。近前視之,惟頑石十餘塊,並無一人。既行過,聲復如前,急回顧之,聲自石出。其人大驚,述於土人,土人曰:「吾等聞石言數日矣,以其事怪,未敢言也。」

高台半出雲,望望高不極。

草木無參差,山河同一色。

伍舉聞之,嘆曰:「吾王其不終乎?以落成召諸侯,諸侯無有至者,僅一魯侯辱臨。而一弓之不忍,甘於失信。夫不能舍己,必將取人;取人必多怨,亡無日矣!」

兩家甲士同時起行,無宇當先,鮑國押後,殺向欒家,將前後府門團團圍住。欒施方持巨觥欲吸,聞陳、鮑二家兵到,不覺觥墜於地,高強雖醉,尚有三分主意,謂欒施曰:「亟聚家徒,授甲入朝,奉主公以伐陳、鮑,無不克矣!」

說猶未了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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