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文 卷三十八 兩錯認莫大姐私奔 再成交楊二郎正本

徐德歸來幾日,看見莫大姐神思撩亂,心不在焉的光景,又訪知楊二郎仍來走動,恨著道:「等我一時撞著了,怕不斫他做兩段!」莫大姐聽見,私下教人遞信與楊二郎:「目下切不要到門前來露影。」自此楊二郎不敢到徐家左近來。莫大姐切切在心,只思量和他那裡去了便好,已此心不在徐家,只礙著丈夫一個是眼中釘了。大凡女人心一野,自然七顛八倒,如痴如呆,有頭沒腦,說著東邊,認著西邊,沒情沒緒的。況且楊二郎又不得來,茶里飯里多是他,想也想痴了。因是悶得不耐煩,問了丈夫,同了鄰舍兩三個婦女們約了,要到岳廟裡燒一炷香。此時徐德曉得這婆娘不長進,不該放他出去才是。卻是北人直性,心裡道:「這幾時拘系得緊了,看他恍恍惚惚,莫不生出病來?便等他外邊去散散。」北方風俗,女人出去,只是自行,男子自有夠當,不大肯跟隨走的。當下莫大姐自同一夥女伴,帶了紙馬酒盒,抬著轎,飄飄逸逸的出門去了。只因此一去,有分交:閨中佚女,竟留煙月之場;枕上情人,險作囹圄之鬼。直待海清終見底,方令盆覆得還光。

這邊黃節衙門中出來,回到家裡,只見房闥寂靜,妻子多不見了。駭問鄰舍,多道是:「押司出去不多日,娘子即抱著小哥不知那裡去了,關得門戶寂悄悄的。我們只道到那裡親眷家去,不曉得備細。」黃節情知妻四娘有些毛病的,著了忙,各處親眷家問,並無下落。黃節只得寫下了招子,各處訪尋,情願出十貫錢做報信的謝禮。

其時人犯齊到聽審,兵馬先喚莫大姐問他。莫大姐將郁盛如何騙他到臨清,如何哄他賣娼家,一一說了備細。又喚魏鴇兒問道:「你如何買了良人之婦?」魏媽媽道:「小婦人是個樂戶,靠那取討娼妓為生。郁盛稱說自己妻子願賣,小婦人見了是本夫做主的,與他討了。豈知他是拐來的?」徐德走上來道:「當時妻子失去,還帶了家裡許多箱籠資財去。今人既被獲,還望追出贓私,給還小人。」莫大姐道:「郁盛哄我到魏家,我只走得一身去,就賣絕在那裡。一應所有,多被郁盛得了,與魏家無干。」兵馬拍桌道:「那郁盛這樣可惡!既拐了人去奸宿了,又賣了他身子,又沒了他資財,有這等沒天理的!」喝叫重打。郁盛辯道:「賣他在娼家,是小人不是,甘認其罪。至於逃去,是他自跟了小人走的,非干小人拐他。」兵馬問莫大姐道:「你當時為何跟了他走?不實說出來,討拶!」莫大姐只得把與楊二郎有奸、認錯了郁盛的事,一一招了。兵馬笑道:「怪道你丈夫徐德告著楊二郎。楊二郎雖然屈坐了監幾年,徐德不為全誣。莫氏雖然認錯,郁盛乘機盜拐,豈得推故?」喝教把郁盛打了四十大板,問略販良人軍罪,押追帶去贓物給還徐德;莫氏身價八十兩,追出入官;魏媽買良,系不知情,問個不應罪名;出過身價,有幾年賣奸得利,不必償還;楊二郎先有姦情,後雖無干,也問杖贖,釋放寧家;幸逢首事得實,量行給賞。判斷已明,將莫大姐發與原夫徐德收領。徐德道:「小人妻子背了小人逃出了幾年,又落在娼家了,小人還要這濫淫婦做甚麼!情願當官休了,等他別嫁個人罷。」兵馬道:「這個由你。且保領出去,自尋人嫁了他,再與你立案罷了。」

黃節隨同了眾人押了李三,抱了兒子,一直到縣裡來。黃節寫了紙狀詞,把上項事一一稟告縣官。縣官審問李三。李三隻說路遇孩子抱了歸來是實,並不知別項情由。縣官道:「胡說!他家不見了兩個人,一個在你家了,這一個又在那裡?這樣奸詐,不打不招。」遂把李三上起刑法來,打得一佛出世,二佛生天,只不肯招。那縣裡有與黃節的一般吏典二十多個,多護著吏典行里體面,一齊來跪稟縣官,求他嚴行根究。縣官又把李三重加敲打,李三當不過,只得屈招道:「因為家中無子,見黃節妻抱了兒子在那裡,把來殺了,盜了他兒子回來,今被捉獲,情願就死。」縣官又問:「屍首今在何處?」李三道:「恐怕人看見,拋在江中了。」縣官錄了口詞,取了供狀,問成罪名,下在死囚牢中了。吩咐當案孔目做成招狀,只等寫完文卷,就行解府定奪。孔目又為著黃節,把李三獄情做得沒些漏洞。其時乃是紹興十九年八月二十九日。文卷已完,獄中取出李三解府。系是殺人重犯,上了鐐肘,戴了木枷,跪在庭下,專聽點名起解。忽然陰雲四合,空中雷電交加,李三身上枷杻盡行脫落。霹靂一聲,當案孔目震死在堂上,二十多個吏典,頭上吏巾皆被雷風掣去。縣官驚得渾身打顫。須臾性定,叫把孔目身屍驗看,背上有朱紅寫的「李三獄冤」四個篆字。縣官便叫李三問時。李三兀自痴痴地立著,一似失了魂的,聽得呼叫,然後答應出來。縣官問道:「你身上枷杻,適才怎麼樣解了的?」李三道:「小人眼前昏黑,猶如夢裡一般,更不知一些甚麼,不曉得身上枷杻怎地脫了。」縣官明知此事有冤,遂問李三道:「你前日孩子果是怎生的?」李三道:「實實不知誰人遺下,在草地上啼哭,小人不忍,抱了回家。至於黃節夫妻之事,小人並不知道,是受刑不過屈招的。」縣官此時又驚又悔道:「今日看起來,果然與你無干。」當時遂把李三釋放,叫黃節與同差人別行尋緝李四娘下落。後來畢竟在別處地方尋獲,方知天下事專在疑似之間冤枉了人。這個李三若非雷神顯靈,險些兒沒辨白處了。

詩云:

李代桃僵,羊易牛死。

世上冤情,最不易理。

佳期誤泄桑中約,好事訛牽月下繩。只解推原平日狀,豈知局外有翻更。

話說北直張家灣有個居民,姓徐名德,本身在城上做長班。有妻莫大姐,生得大有容色,且是興高好酒,醉後就要趁著風勢撩撥男子漢,說話夠搭。鄰舍有個楊二郎,也是風月場中人,年少風流,閒蕩游耍過日,沒甚根基。與莫大姐終日調情,你貪我愛,弄上了手。外邊人無不知道,雖是莫大姐平日也還有個把梯己人往來,總不如與楊二郎過得恩愛。況且徐德在衙門裡走動,常有個月期程不在家裡,楊二郎一發便當,竟象夫妻一般過日。後來徐德掙得家事從容了,衙門中尋了替身,不消得日日出去,每有時節歇息在家裡,漸漸把楊二郎與莫大姐光景看了些出來。細訪鄰里街坊,也多有三三兩兩說話。徐德一日對莫大姐道:「咱辛辛苦苦了半世,掙得有碗飯吃了,也要裝些體面,不要被外人笑話便好。」莫大姐道:「有甚笑話?」徐德道:「鐘不扣不鳴,鼓不打不響。欲人不知,莫若不為。你做的事,外邊那一個不說的?你瞞咱則甚?咱叫你今後仔細些罷了。」莫大姐被丈夫道著海底眼,雖然撒嬌撒痴,說了幾句支吾門面說話,卻自想平日忒做得滲瀨,曉得瞞不過了,不好十分強辨得,暗地忖道:「我與楊二郎交好,情同夫妻,時刻也閑不得的。今被丈夫知道,必然防備得緊,怎得像意?不如私下與他商量,卷了些家財,同他逃了去。他州外府,自由自在的快活,豈不是好!」藏在心中。

而今說著國朝一個人,也為妻子隨人走了,冤屈一個鄰舍往來的,幾乎累死,後來卻得明白。與大庾這件事有些彷彿。待小子慢慢說來,便知端的。

徐德遂同了幸逢齊到兵馬司來。幸逢當官遞上一紙首狀,狀云:「首狀人幸逢,系張家灣民,為舉首略賣事。本灣徐德,失妻莫氏,告官未獲。今逢目見本婦,身在臨清樂戶魏鴇家,倚門賣奸。本婦稱系市棍郁盛略賣在彼是的,販良為娼,理合舉首。所首是實。」兵馬即將首狀判准在案。一面申文察院,一面密差兵番拿獲郁盛,到官刑鞫。郁盛抵賴不過,供吐前情明白。當下收在監中,俟莫氏到時質證定罪。隨即奉察院批發明文,押了原首人幸逢與本夫徐德,行關到臨清州,眼同認拘莫氏及買良為娼樂戶魏鴇,到司審問,原差守提臨清州里即忙添差公人,一同行拘。一干人到魏家,好似瓮中捉鱉,手到拿來。臨清州點齊了,發了批回,押解到兵馬司來。楊二郎彼時還在監中,得知這事,連忙寫了訴狀,稱是「與己無干,今日幸見天日」等情,投遞兵馬司。准了,等候一同發落。

且說齊化門外有一個倬峭的子弟,姓郁名盛,生性淫蕩,立心刁鑽,專一不守本分,夠搭良家婦女。又喜討人便宜,做那昧心短行的事。他與莫大姐是姑舅之親,一向往來,兩下多有些意思,只是不曾得便,未上得手。郁盛心裡道是一樁欠事,時常記念的。一日在自己門前閑立,只見幾乘女嬌抬過,他窺頭探腦去看那轎里抬的女眷,恰好轎簾隙處,認得是徐家的莫大姐。看了轎上掛著紙錢,曉得是岳廟進香,又有閑的挑著盒擔,乃是女眷們游耍吃酒的。想道:「我若廝趕著他們去,閒蕩一番,不過插得些寡趣,落得個眼飽,沒有實味。況有別人家女眷在裡頭,便插趣也有好些不便。不若我整治些酒饌在此,等莫大姐轉來。我是親眷人家,邀他進來,打個中火,沒人說得。亦且莫大姐儘是貪杯高興,十分有情的,必不推拒。那時趁著酒興營夠他,不怕他不成這事。好計,好計!」即時奔往鬧熱衚衕,只揀可口的魚肉暈餚、榛松細果,買了偌多,撮弄得齊齊整整。正是:安排撲鼻芳香餌,專等鯨鯢來上鉤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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