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文 卷三十七 疊居奇程客得助 三救厄海神顯靈

話說世間稗官野史中,多有紀載那遇神遇仙、遇鬼遇怪、情慾相感之事。其間多有偶因所感撰造出來的,如牛僧孺《周秦行紀》,道是僧孺落第時,遇著薄太后,見了許多異代、本朝妃嬪美人,如戚夫人、齊潘妃、楊貴妃、昭君、綠珠,詩詞唱和,又得昭君伴寢許多怪誕的話。卻乃是李德裕與牛僧孺有不解之仇,教門客韋瓘作此記誣著他。只說是他自己做的,中懷不臣之心,妄言污衊妃後,要坐他族滅之罪。這個記中事體,可不是一些影也沒有的了?又有那《后土夫人傳》,說是韋安道遇著后土之神,到家做了新婦,被父母疑心是妖魅,請明崇儼行五雷天心正法,遣他不去。後來父母教安道自央他去,只得去了,卻要安道隨行。安道到他去處,看見五嶽四瀆之神多來朝他,又召天后之靈,囑他予安道官職錢鈔。安道歸來,果見天后傳令洛陽城中訪韋安道,與他做魏王府長史,賜錢五百萬,說得有枝有葉。原來也是藉此譏著天后的。後來宋太宗好文,太平興國年間,命史官編集從來小說,以類分載,名為《太平廣記》。不論真的假的,一總收拾在內。議論的道:「上自神祗仙子,下及昆蟲草木,無不受了淫褻污點。」道是其中之事,大略是不可信的。不知天下的事,才有假,便有真。那神仙鬼怪,固然有假託的,也原自有真實的。未可執了一個見識,道是虛妄的事。只看《太平廣記》以後許多記載之書,中間盡多遇神遇鬼的,說得的的確確,難道儘是假託出來不成?

只是我朝嘉靖年間,蔡林屋所記《遼陽海神》一節,乃是千真萬真的。蓋是林屋先在京師,京師與遼陽相近,就聞得人說有個商人遇著海神的說話,半疑半信。後見遼東一個僉憲、一個總兵到京師來,兩人一樣說話,說得詳細,方信其實。也還只曉得在遼的事,以後的事不明白。直到林屋做了南京翰林院孔目,撞著這人來游雨花台。林屋知道了,著人邀請他來相會,特問這話,方說得始末根由,備備細細。林屋敘述他覿面自己說的話,作成此傳,無一句不真的。方知從古來有這樣事的,不儘是虛誕了。說話的,畢竟那個人是甚麼人?那個事怎麼樣起?看官,聽小子據著傳文,敷演出來。正是:怪事難拘理,明神亦賦情。不知精爽質,何以戀凡生?

話說徵州商人姓程名宰,表字士賢,是彼處漁村大姓。世代儒門,少時多曾習讀詩書。卻是徽州風俗,以商賈為第一等生業,科第反在次著。正德初年,與兄程寀將了數千金,到遼陽地方為商,販賣人蔘、松子、貂皮、東珠之類。往來數年,但到處必定失了便宜,耗折了資本,再沒一番做得著。徽人因是專重那做商的,所以凡是商人歸家,外而宗族朋友,內而妻妾家屬,只看你所得歸來的利息多少為重輕。得利多的,盡皆愛敬趨奉;得利少的,盡皆輕薄鄙笑。猶如讀書求名的中與不中歸來的光景一般。程宰弟兄兩人因是做折了本錢,怕歸來受人笑話,羞慚慘沮,無面目見江東父老,不思量還鄉去了。那徽州有一般做大商賈的,在遼陽開著大鋪子,程宰兄弟因是平日是慣做商的,熟於帳目出入,盤算本利。這些本事,是商賈家最用得著的。他兄弟自無本錢,就有人出些束脩,請下了他專掌帳目,徽州人稱為二朝奉。兄弟兩人,日里只在鋪內掌帳,晚間卻在自賃的下處歇宿。那下處一帶兩間,兄弟各駐一間,只隔得中間一垛板壁。住在裡頭,就象客店一般湫隘,有甚快活?也是沒奈何了,勉強度日。

如此過了數年,那年是戊寅年秋間了,邊方地土,天氣早寒。一日晚間,風雨暴作,程宰與兄各自在一間房中,擁被在床,想要就枕。因是寒氣逼人,程宰不能成寐,翻來覆去,不覺思念家鄉起來。只得重複穿了衣服,坐在床里,浩嘆數聲。自想如此凄涼情狀,不如早死了到乾淨。此時燈燭已滅,又無月光,正在黑暗中苦挨著寒冷。忽地一室之中,豁然明朗,照耀如同白日,室中器物之類,纖毫皆見。程宰心裡疑惑,又覺異香撲鼻,氤氳滿室,毫無風雨之聲,頓然和暖,如江南二三月的氣候起來。程宰越加驚愕,自想道:「莫非在夢境中了?」不免走出外邊,看是如何。他原披衣服在身上的,亟跳下床來,走到門邊開出去看。只見外邊陰黑風雨,寒冷得不可當,慌忙奔了進來。才把門關上,又是先前光景,滿室明朗,別是一般境界。程宰道:「此必是怪異。」心裡慌怕,不敢移動腳步,只在床上高聲大叫。其兄程寀止隔得一層壁,隨你喊破了喉嚨,莫想答應一聲。

庚辰秋間,又有蘇州商人販布三萬匹到遼陽,陸續賣去,已有二萬三四千匹了。剩下粗些的,還有六千多匹。忽然家信到來,母親死了,急要奔喪回去。美人又對程宰道:「這件事又該做了。」程宰兩番得利,心知靈驗,急急去尋他講價。那蘇商先賣去的,得利已多了,今止是余剩,況歸心已急,只要一夥賣,便照原來價錢也罷。程宰遂把千金,盡數買了他這六千多匹回來。明年辛巳三月,武宗皇帝駕崩,天下人多要戴著國喪。遼東遠在塞外,地不產布,人人要件白衣,一時那討得許多布來?一匹粗布,就賣得七八錢銀子。程宰這六千匹,又賣了三四千兩。如此事體,逢著便做,做來便希奇古怪,得利非常,記不得許多。四五年間,展轉弄了五七萬兩,比昔年所折的,到多了幾十倍了。正是:人棄我堪取,奇贏自可居。雖然神暗助,不得浪貪圖。

閑話休絮,且表正事。那三個美人內中一個更覺齊整些的,走到床邊,將程宰身上撫摩一過,隨即開鶯聲、吐燕語,微微笑道:「果然睡熟了么?吾非是有害於人的,與郎君有夙緣,特來相就,不必見疑。且吾已到此,萬無去理;郎君便高聲大叫,必無人聽見,枉自苦耳。不如作速起來,與吾相見。」程宰聽罷,心裡想道:「這等靈變光景,非是神仙,即是鬼怪。他若要擺布著我,我便不起來,這被頭裡豈是躲得過的?他既說是有夙緣,或者無害也不見得。我且起來見他,看是怎地。」遂一轂轆跳將起來,走下卧床,整一整衣襟,跪在地下道:「程宰下界愚夫,不知真仙降臨,有失迎迓,罪合萬死,伏乞哀憐。」美人急將纖纖玉手,一把拽將起來道:「你休懼怕,且與我同坐著。」挽著程宰之手,雙雙南面坐下。那兩個美人,一個向西,一個向東,相對侍坐。坐定,東西兩美人道:「今夕之會,數非偶然,不要自生疑慮。」即命侍女設酒進饌,品物珍美,生平目中所未曾睹。才一舉箸,心胸頓爽。美人又命取紅玉蓮花卮進酒。卮形絕大,可容酒一升。程宰素不善酌,竭力推辭不飲。美人笑道:「郎怕醉么?此非人間麴櫱所醞,不是吃了迷性的,多飲不妨。」手舉一卮,親奉程宰。程宰不過意,只得接了到口,那酒味甘芳,卻又爽滑清冽,毫不粘滯。雖醴泉甘露的滋味有所不及。程宰覺得好吃,不覺一卮俱盡。美人又笑道:「郎信吾否?」一連又進數卮,三美人皆陪飲。程宰越吃越清爽,精神頓開,略無醉意。每進一卮,侍女們八音齊奏,音調清和,令人有超凡遺世之想。

酒闌,東西二美人起身道:「夜已向深,郎與夫人可以就寢矣。」隨起身褰帷拂枕,疊被鋪床,向南面坐的美人告去,其餘侍女,一同隨散。眼前凡百具器,霎時不見。門戶皆閉,又不知打從那裡去了。當下止剩得同坐的美人一個,挽著程宰道:「眾人已散,我與郎解衣睡罷。」程宰私自想道:「我這床上布衾草褥,怎麼好與這樣美人同睡的?」舉眼一看,只見枕衾帳褥,盡皆換過,錦繡珍奇,一些也不是舊時的了。程宰雖是有些驚惶,卻已神魂飛越,心裡不知如何才好,只得一同解衣登床。美人卸了簪珥,徐徐解開髻發綹辮,總綰起一窩絲來。那發又長又黑,光明可鑒。脫下裡衣,肌膚瑩潔,滑若凝脂,側身相就,程宰湯著,遍體酥麻了。真箇是:豐若有餘,柔若無骨。雲雨初交,流丹浹藉。若遠若近,宛轉嬌怯。儼如處子,含苞初坼。

程宰客中荒涼,不意得了此味,真箇魂飛天外,魄散九霄。實出望外,喜之如狂。美人也自愛著程宰,枕上對他道:「世間花月之妖,飛走之怪,往往害人。所以世上說著便怕,惹人憎惡。我非此類,郎慎勿疑。我得與郎相遇,雖不能大有益於郎,亦可使郎身體康健,資用豐足。倘有患難之處,亦可出小力周全。但不可漏泄風聲,就是至親如兄,亦慎勿使知道。能守吾戒,自今以後便當恆奉枕席,不敢有廢;若一有漏言,不要說我不能來,就有大禍臨身,吾也救不得你了!慎之,慎之!」程宰聞言甚喜,合掌罰誓道:「某本凡賤,誤蒙真仙厚德,雖粉身碎骨,不能為報。既承法旨,敢不銘心?倘違所言,九死無悔!」誓畢,美人大喜,將手來夠著程宰之頸,說道:「我不是仙人,實海神也。與郎有夙緣甚久,故來相就耳。」話語纏綿,恩愛萬狀。不覺鄰雞已報曉二次。美人攬衣起道:「吾今去了,夜當復來,郎君自愛。」說罷,又見昨夜東西坐的兩個美人,與眾侍女齊到床前,口裡多稱:「賀喜夫人郎君!」美人走下床來,就有捧家火的侍女,各將梳洗應用的物件,伏侍梳洗罷。仍帶簪珥冠帔,一如昨夜光景。美人執著程宰之手,叮嚀再四不可泄漏,徘徊眷戀,不忍捨去。眾女簇擁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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