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文 卷三十二 張福娘一心貞守 朱天錫萬里符名

且不說富娘苦守教子。那朱家自回蘇州,與川中相隔萬里,彼此杳不聞知。過了兩年是庚子歲,公子朱遜病不得痊,嗚呼哀哉。范氏雖做了四年夫妻,到有兩年不同房,寸男尺女皆無。朱景先又只生得這個公子,並無以下小男小女,一死只當絕了後代了。有詩為證:不孝有三無後大,誰料兒亡竟絕孫?早知今日凄涼景,何故當時忽妾妊!朱景先雖然仕宦榮貴,卻是上奉老母,下撫寡媳,膝下並無兒孫,光景孤單,悲苦無聊,再無開眉歡笑之日。直至乙巳年,景先母太夫人又喪,景先心事,一發只有痛傷。此時連前日兒子帶妊還妾之事,盡多如隔了一世的,那裡還記得影響起來?

過個幾月,生了一子,遂到庫中藉此銀盒,照依婦人所言,用魏十二家舊衣襯在底下,把所生兒子眠在盒子中間,將有一個時辰,才抱他出來,取小名做蒙住。看那盒子底下,鐫得有字,乃是宣和庚子年制。想起婦人在睢陽說話的時節,那盒子還未曾造起,不知為何他先知道了。這兒子後名孝韙,字正甫,官到兵部侍郎,果然大貴。高髻婦人之言,無一不驗,真是數已前定。並那件物事,世間還不曾有,那貴人已該在這裡頭眠一會,魘樣得長成,說過在那裡了,可不奇么?

詩云:

耕牛無宿草,倉鼠有餘糧。

萬事分已定,浮生空自忙。

且說鄒巡簡與胡鴻回去,到了川中,鄒巡簡將留尚書的書去至府中遞過。胡鴻也回覆了王少卿的差使,就遞了舊茶馬朱景先謝帖,並書一封。王少卿遂問胡鴻這書內的詳細,胡鴻一一說了。王少卿留在心上,就吩咐胡鴻道:「你先去他家通此消息,教母子收拾打疊停當了,來稟著我。我早晚乘便周置他起身就路便是。」胡鴻領旨,竟到張家見了福娘,備述身被差遣、直到蘇州朱家作吊太夫人的事。福娘忙問:「朱公子及合家安否?」胡鴻道:「公子已故了五六年了。」張福娘大哭一場,又問公子身後事體。胡鴻道:「公子無嗣,朱爺終日煩惱,偶然說起娘子這邊有了兒子,娘子教他讀書,苦守不嫁。朱爺不信,遂問得鄒巡簡之言相同,十分歡喜。有兩封書,托這邊留制使與王少卿,要他每設法護送著娘子與小官人到蘇州。我方才見過少卿了,少卿叫我先來通知你母子,早晚有便,就要請你們動身也。」張福娘前番要跟回蘇州,是他本心。因不得自由,只得強留在彼,又不肯嫁人,如此苦守。今見朱家要來接他,正是葉落歸根事務,心下豈不自喜?一面謝了胡鴻報信,一面對兒子說了,打點東歸,只看王少卿發付。王少卿因會著留制使,同提起朱景先托致遺孫之事,一齊道:「這是完全人家骨肉的美事,我輩當力任之。」適有蜀中進士馮震武要到臨安,有舟東下,其路必經蘇州。且舟中寬廠,盡可附人。王少卿知得,報與留制使,各發柬與馮進士說了。如此兩位大頭腦去說那些小附舟之事,你道敢不依從么?馮進士吩咐了船戶,將好艙口分別得內外的,收拾潔凈,專等朱家家小下船。留制使與王少卿各贈路費、茶果銀兩,即著鄒巡簡、胡鴻兩人齎發張福娘母子動身,復著胡鴻防送到蘇州。張福娘隨別了自家家裡,同了八歲兒子寄兒,上在張進士船上。張進士曉得是縉紳家屬,又是制使茶馬使所託,加意照管,自不必說。一路進發,尚未得到。

這回書也是說宋朝蘇州一個官人,姓朱字景先,單諱著一個銓字。淳熙丙申年間,主管四川茶馬使,有個公子名遜,年已二十歲。聘下妻室范氏,是蘇州大家。未曾娶得過門,隨父往任。那公子青春正當強盛,衙門獨處無聊,慾念如火,按納不下。央人對父親朱景先說,要先娶一妾,以侍枕席。景先道:「男子未娶妻,先娶妾,有此禮否?」公子道:「固無此禮,而今客居數千里之外,只得反經行權,目下圖個伴寂寥之計。他日娶了正妻,遣還了他亦無不可。」景先道:「這個也使得。只恐他日溺於情愛,更遣就煩難了。」公子道:「說過了話,男子漢做事,一刀兩段,有何煩難?」景先許允,公子遂托衙門中一個健捕胡鴻,出外訪尋。胡鴻訪得成都張姓家裡,有一女子名曰福娘,姿容美麗,性格溫柔。來與公子說了,將著財禮銀五十兩,取將過來為妾。福娘與公子年紀相仿,正是:少女少郎,其樂難當。兩情歡愛,如膠似漆。

而今說一個人在萬里之外,兩不相知,這邊預取下的名字,與那邊原取下的竟自相同。這個定數,還更奇哩。要知端的,先聽小子四句口號:有母將雛橫遣離,誰知萬里遇還時。試看兩地名相合,始信當年天賜兒。

果然過得五日,劉官人得調滁州法曹掾,歸到家裡。孺人把幼女夭亡,又逢著高髻婦人的說話,說了一遍。劉官人感傷了一回,也是死怕了兒女的心腸,見說著婦人之言,便做個不著,也要試試看。況說他得差回來,已此准了,心裡有些信他。次日即出西門,遍訪魏家。走了二里多路,但只有姓張、姓李、姓王、姓趙,再沒有一家姓魏。劉官人道:「眼見得說話作不得准了。」走迴轉來,到了城門邊,走得口渴,見一茶坊,進去坐下吃個泡茶。問問主人家,恰是姓魏。店裡一個後生,是主人之侄,排行十一。劉官人見他稱呼出來,打動心裡,問魏十一道:「你家有兄弟么?」十一道:「有兄弟十二。」劉官人道:「令弟有嫂子了么?」十一道:「娶個弟婦,生過了十個兒子,並無一個損折。見今同居共食,貧家支撐,甚是煩難。」劉官人見有了十二嫂,又是個多子的,讖兆相合,不覺大喜。就把實情告訴他,說屢損幼子及婦人教導向十二嫂假借舊衣之事。今如此多子,可見魘樣之說不為虛妄的。十一見是個官人,圖個往來,心裡也喜歡,忙進去對兄弟說了。魏十二就取了自穿的一件舊絹中單衣出來,送與劉官人。劉官人身邊取出帶來紙鈔二貫答他。魏家兄弟斷不肯受,道:「但得生下貴公子之時,吃杯喜酒,日後照顧寒家照顧夠了。」劉官人稱謝,取了舊衣回家。

這朱家即把此信報與范家。范翁方才同女兒進發。晝夜兼程,行到衙中,擇吉成親。朱公子男人心性,一似荷葉上露水珠兒,這邊缺了,那邊又圓,且全了范氏伉儷之歡,管不得張福娘仳離之苦。夫妻兩下,且自過得恩愛,此時便沒有這妾也罷了。

朱景先接了范家之書,對公子說道:「我前日曾說過的,今日你岳父以書相責,原說他不過。他又說必先遣妾,然後成婚。你妻已送在境上,討了回話然後前進。這也不得不從他了。」公子心裡,委是不捨得張福娘,然前日要娶妾時,原說過了娶妻遣還的話;今日父親又如此說,丈人又立等回話,若不遣妾,便成親不得。真也是左難右難,眼淚從肚子里落下來,只得把這些話與張福娘說了。張福娘道:「當初不要我時,憑得你家。今既娶了進門,我沒有得罪,須趕我去不得。便做討大娘來時,我只是盡禮奉事他罷了,何必要得我去?」公子道:「我怎麼捨得你去?只是當初娶你時節,原對爹爹說過,待成正婚之日,先行送還。今爹爹把前言責我,范家丈人又帶了女兒住在境上,要等送了你去,然後把女兒過門。我也處在兩難之地,沒奈何了。」張福娘道:「妾乃是賤輩,唯君家張主。君家既要遣去,豈可強住以阻大娘之來?但妾身有件不得已事,要去也去不得了。」公子道:「有甚不得已事?」張福娘道:「妾身上已懷得有孕,此須是君家骨血。妾若回去了,他日生齣兒女來,到底是朱家之人,難道又好那裡去得不成?把似他日在家守著,何如今日不去的是。」公子道:「你若不去,范家不肯成婚,可不耽擱了一生婚姻正事?就強得他肯了,進門以後必是沒有好氣,相待得你刻薄起來,反為不美。不如權避了出去,等我成親過了,慢慢看個機會勸轉了他,接你來同處,方得無礙。」張福娘沒奈何,正是:人生莫作婦人身,百年苦樂由他人。福娘主意不要回去,卻是堂上主張發遣,公子一心要遵依丈人說話,等待成親。福娘四不拗六,徒增些哭哭啼啼,怎生撇強得過?只得且自回家去守著。

明年,朱景先茶馬差滿,朝廷差少卿王渥交代,召取景先還朝。景先揀定八月離任,此時福娘已將分娩,央人來說,要隨了同歸蘇州。景先道:「論來有了妊孕,原該帶了同去為是;但途中生產,好生不便,且看他造化。若得目下即產,便好帶去了。」福娘再三來說:「已嫁從夫,當時只為避取大娘,暫回母家,原無絕理。況腹中之子,是那個的骨血,可以棄了竟去么?不論即產與不產,嫁雞逐雞飛,自然要一同去的。」朱景先是仕宦中人,被這女子把正理來講,也有些說他不過,說與夫人勸化范氏媳婦,要他接了福娘來衙中,一同東歸。范氏已先見公子說過兩番,今翁姑來說,不好違命。他是詩禮之家出身的,曉得大體,一面打點接取福娘了。怎當得天有不測風雲,人有旦夕禍福!朱公子是色上要緊的人,看他未成婚時,便如此忍耐不得,急於取妾,以致害得個張福娘上不得,下不得,豈不是個喉急的?今與范氏夫妻,你貪我愛,又遣了張福娘,新換了一番境界,把從前毒火多注在一處,朝夜探討,早已染了癆怯之症,吐血絲,發夜熱,醫家只戒少近女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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