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文 卷三十一 行孝子到底不簡屍 殉節婦留待雙出柩

五載之內,世名已得游泮,做了秀才,妻俞氏又生下一兒。世名對俞氏道:「有此呱呱,王氏之脈不絕了。一向懷仇在心,隱忍不報者,正恐此身一死,斬絕先祀,所以不敢輕生做事,如今我死可瞑目!上有老母,下有嬰兒,此汝之責,我託付已過,我不能再顧了。」遂仗劍而出。也是王俊冤債相尋,合該有事。他新相處得一個婦女在鄉間,每飯後不帶僕從,獨往相敘。世名打聽在肚裡,曉得在蝴蝶山下經過,先伏在那邊僻處了。王俊果然搖搖擺擺,獨自一人踱過嶺來。世名正是恩人相見,分外眼明。仇人相見,分外眼睜。看得明白,颼的鑽將過來,喝道:「還我父親的命來!」王俊不堤防的吃了一驚,不及措手,已被世名劈頭一剁。說時遲,那時快,王俊倒在地下掙紥。世名按倒,梟下首級,脫件衣服下來包裹停當,帶回家中。見了母親,大哭拜道:「兒已報仇,頭在囊中。今當為父死,不得侍母膝下了。」拜罷,解出首級到父靈位前拜告道:「仇人王俊之頭,今在案前,望父陰靈不遠,兒今赴官投死去也。」隨即取了歷年所收田租帳目,左手持刀,右手提頭,竟到武義縣中出首。

閩中有一人,名曰陳福生,與富人洪大壽家傭工,偶因口語不遜,被洪大壽痛打一頓。那福生才吃得飯過,氣鬱在胸,得了中懣之症,看看待死。臨死對妻子道:「我被洪家長痛打,致恨而死。但彼是富人,料腧他不倒,莫要聽了人教唆賴他人命,致將我屍首簡驗,粉骨碎身。只略與他說說,他怕人命纏累,必然周給後事,供養得你每終身,便是便益了。」妻子聽言,死後果去見那家長,但道:「因被責罰之後,得病不痊,今已身死。惟家長可憐孤寡,做個主張。」洪大壽見因打致死,心裡虛怯的,見他說得揣己,巴不得他沒有說話,給與銀兩,厚加殯殮,又許了時常周濟他母子,已此無說了。

陳福生有個族人陳三,混名陳喇虎,是個不本分好有事的,見洪大壽是有想頭的人家,況福生被打而死,不為無因,就來攛掇陳福生的妻子,教他告狀執命。妻子道:「福生的死,固然受了財主些氣,也是年該命限;況且死後,他一味好意,殯殮有禮,我們番臉子不轉,只自家認了悔氣罷。」喇虎道:「你每不知事體,這出銀殯殮,正好做告狀張本。這樣富家,一條人命,好歹也起發他幾百兩生意,如何便是這樣住了?」妻子道:「貧莫與富斗。打起官司來,我們先要銀子下本錢,那裡去討?不如做個好人住手,他財主每或者還有不虧我處。」陳喇虎見說他不動,自到洪家去嚇詐道:「我是陳福生族長,福生被你家打死了,你家私買下了他妻子,便打點把一場人命糊塗了。你們須要我口凈,也得大家吃塊肉兒;不然,明有王法,不到得被你躲過了!」洪家自恃福生妻子已無說話,天大事已定,旁邊人閑言閑語,不必怕他。不教人來兜攬,任他放屁喇撒一出,沒興自去。

喇虎見無動靜,老大沒趣,放他不下。思量道:「若要告他人命,須得是他親人。他妻子是扶不起的了,若是自己出名,告他不得。我而今只把私和人命首他一狀,連屍親也告在裡頭,須教他開不得口!」登時寫下一狀往府里首了。

府里見是人命,發下理刑館。那理刑推官,最是心性慘刻的,喜的是簡屍,好的是入罪,是個拆人家的祖師。見人命狀到手,訪得洪家巨富,就想在這樁事上顯出自己風力來。連忙出牌拘人,吊屍簡驗。陳家妻子實是怕事,與人商量道:「遞了免簡,就好住得。」急寫狀去遞。推官道:「分明是私下買和的情了。」不肯准狀。洪家央了分上去說:「屍親不願,可以免簡。」推官一發怒將起來道:「有了銀子,王法多行不去了?」反將陳家妻子拶出,定要簡屍。沒奈何只得抬出棺木,解到屍場,聚齊了一干人眾,如法蒸簡。仵作人曉得官府心裡要報重的,敢不奉承?把紅的說紫,青的說黑,報了致命傷兩三處。推官大喜,道是「拿得倒一個富人,不肯假借,我聲名就重了」。立要問他抵命。怎當得將律例一查,家長毆死僱工人,只斷得埋葬,問得徒贖,並無抵償之條,只落得洪家費掉了些銀子,陳家也不得安寧。陳福生殮好入棺了,又狼狼籍籍這一番,大家多事;陳喇虎也不見沾了甚麼實滋味,推官也不見增了甚麼好名頭,枉做了難人。

兩大尹見王秀才如此決烈,又驚又慘,一時做聲不得。兩縣學生一齊來看王秀才,見已無救,情義激發,哭聲震天,對兩大尹道:「王生如此死孝,真為難得。今其家惟老母、寡妻、幼子,身後之事,兩位父母主張從厚,以維風化。」兩大尹不覺垂淚道:「本欲相全,豈知其性烈如此!前日王生曾將當時處和之產,封識花息,當官交明,以示義不苟受;今當立一公案,以此項給其母妻,為終老之資,庶幾兩命相抵。獨多著王良一死無著落,即以買和產業周其眷屬,亦為得平。」諸生眾口稱是。兩大尹隨各捐俸金十兩,諸生共認捐三十兩,共成五十兩,召王家親人來將屍首領回,從厚治喪。兩學生員為文以祭之云:「嗚呼王生,父死不鳴。刃加仇頸,身即赴冥。欲全其父,寧棄其生。一時之死,千秋之名,哀哉尚饗!」諸生讀罷祭文,放聲大哭。哭得山搖地動,聞之者無不淚流。哭罷,隨請王家母妻拜見,面送賻儀,說道:「伯母尊嫂,宜趁此資物,出喪殯殮。」王母道:「謹領尊命。即當與兒媳商之。」俞氏哭道:「多承列位盛情。吾夫初死,未忍遽殯,尚欲停喪三年,盡妾身事生之禮。三年既滿,然後議葬,列位伯叔不必性急。」

詩云:

削骨蒸肌豈忍言?世人借口欲伸冤。

典刑未正先殘酷,法吏當知善用權。

話說國朝萬曆年間,浙江金華府武義縣有一個人姓王名良,是個儒家出身。有個族侄王俊,家道富厚,氣岸凌人,專一放債取利,行兇剝民。就是族中支派,不論親疏,但與他財利交關,錙銖必較,一些面情也沒有的。王良不合曾借了他本銀二兩,每年將束脩上利,積了四五年,還過他有兩倍了。王良意思,道自家屋裡還到此地,可以相讓,此後利錢便不上緊了些。王俊是放債人心性,那管你是叔父?道:「逐年還煞只是利銀,本錢原根不動,利錢還須照常,豈算還過多寡?」一日,在一族長處會席,兩下各持一說,爭論起來。王俊有了酒意,做出財主的樣式,支手舞腳的發揮。王良氣不平,又自恃尊輩,喝道:「你如此氣質,敢待打我么?」王俊道:「便打了,只是財主打了欠債的!」趁著酒性,那管尊卑,撲的一掌打過去。王良不提防的,一交跌倒。王俊索性趕上,拳頭腳尖一齊來。族長道:「使不得!使不得!」忙來勸時,已打得不亦樂乎了。大凡酒德不好的人,酒性發了,也不認得甚麼人,也不記得甚麼事;但只是使他酒風,狠戾暴怒罷了,不管別人當不起的。當下一個族侄把個叔子打得七損八傷,族長勸不住,猛力解開,教人負了王良家去。王俊沒個頭主,沒些意思,耀武揚威,一路吆吆喝喝也走去了。

詎知王良打得傷重,次日身危。王良之子王世名,也是個讀書人,父親將死之時,喚過吩咐道:「我為族子王俊毆死,此仇不可忘!」王世名痛哭道:「此不共戴天之仇,兒誓不與俱生人世!」王良點頭而絕。王世名拊膺號慟,即具狀到縣間,告為立殺父命事,將族長告做見人。縣間准行,隨出牌吊屍到官,伺候相簡。王俊自知此事決裂,到不得官,苦央族長處息,任憑要銀多少,總不計論;處得停妥,族長分外酬謝,自不必說。族長見有些油水,來勸王世名罷訟道:「父親既死,不可復生。他家有的是財物,怎與他爭得過?要他償命,必要簡屍。他使用了仵作,將傷報輕了,命未必得償,屍骸先吃這番狼籍,大不是算。依我說,乘他懼怕成訟之時,多要了他些,落得做了人家,大家保全得無事,未為非策。」王世名自想了一回道:「若是執命,無有不簡屍之理。不論世情敵他不過,縱是償得命來,傷殘父骨,我心何忍?只存著報仇在心,拚得性命,那處不著了手?何必當官拘著理法,先將父屍經這番慘酷?又三推六問,幾年月日才正得典刑?不如目今權依了他們處法,詐痴佯呆,住了官司,且保全了父骨,別圖再報。」回覆族長道:「父親委是冤死,但我貧家,不能與做頭敵,只憑尊長所命罷了。」族長大喜,去對王俊說了,主張將王俊膏腴田三十畝與王世名,為殯葬父親、養膳老母之費。王世名同母當官遞個免筒,族長隨遞個息詞,永無翻悔。王世名一一依聽了,來對母親說道:「兒非見利忘仇,若非如此,父骨不保。兒所以權聽其處分,使彼絕無疑心也。」世名之母,婦女見識,是做人家念頭重的,見得了這些肥田,可以享受,也自甘心罷了。

世名把這三十畝田所收花利,每歲藏貯封識,分毫不動。外邊人不曉得備細,也有議論他得了田業、息了父命的,世名也不與人辨明。王俊懷著鬼胎,倒時常以禮來問候叔母。世名雖不受他禮物,卻也象毫無嫌隙的,照常往來。有時撞著杯酒相會,笑語酬酢,略無介意。眾人又多有笑他忘了父仇的。事已漸冷,徑沒人提起了。怎知世名日夜提心弔膽,時刻不忘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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