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文 卷三十 瘞遺骸王玉英配夫 償聘金韓秀才贖子

話說國朝隆慶年間,陝西西安府有一個易萬戶,以衛兵入屯京師。同鄉有個朱工部相與得最好。兩家婦人各有妊孕。萬戶與工部偶在朋友家裡同席,一時說起,就兩下指腹為婚。依俗禮各割衫襟,彼此互藏,寫下合同文字為定。後來工部建言,觸忤了聖旨,欽降為四川瀘州州判。萬戶升了邊上參將,各奔前程去了。萬戶這邊生了一男,傳聞朱家生了一女,相隔既遠,不能夠圖完前盟。過了幾時,工部在謫所水土不服,全家不保,剩得一兩個家人,投托著在川中做官的親眷,經紀得喪事回鄉,殯葬在郊外。其時萬戶也為事革任回衛,身故在家了。

萬戶之子易大郎,年已長大,精熟武藝,日夜與同伴馳馬較射。一日正在角逐之際,忽見草間一兔兒騰起。大郎舍了同伴,挽弓趕去。趕到一個人家門口,不見了兔兒。望內一看,原來是一所大宅院。宅內一個長者走出來,衣冠偉然,是個士大夫模樣,將大郎相了一相道:「此非易郎么?」大郎見是認得他的,即下馬相揖。長者拽了大郎之手,步進堂內來,重見過禮,即吩咐裡面治酒相款。酒過數巡,易大郎請問長者姓名。長者道:「老夫與易郎葭莩不薄,老夫教易郎看一件信物。」隨叫書童在裡頭取出一個匣子來,送與大郎開看。大郎看時,內有羅衫一角,文書一紙,合縫押字半邊,上寫道:「朱、易兩姓,情既斷金,家皆種玉。得雄者為婿,必諧百年。背盟者天厭之,天厭之!隆慶某年月日朱某、易某書,坐客某某為證。」大郎仔細一看,認得是父親萬戶親筆,不覺淚下交頤。只聽得後堂傳說:「孺人同小姐出堂。」大郎抬眼看時,見一個年老婦人,珠冠緋袍,擁一女子,裊裊婷婷,走出廳來。那女子真色澹容,蘊秀包麗,世上所未曾見。長者指了女子對大郎道:「此即弱息,尊翁所訂以配君子者也。」大郎拜見孺人已過,對長者道:「極知此段良緣,出於先人成命;但媒約未通,禮儀未備,奈何?」長者道:「親口交盟,何須執伐!至於儀文末節,更不必計較。郎君倘若不棄,今日即可就甥館,萬勿推辭!」大郎此時意亂心迷,身不自主。女子已進去妝梳,須臾出來行禮,花燭合巹,悉依家禮儀節。是夜送歸洞房,兩情歡悅,自不必說。

正是歡娛夜短,大郎匆匆一住數月,竟不記得家裡了。一日忽然念著道:「前日驟馬到此,路去家不遠,何不回去看看就來?」把此意對女子說了。女子稟知父母,那長者與孺人堅意不許。大郎問女子道:「岳父母為何不肯?」女子垂淚道:「只怕你去了不來。」大郎道:「那有此話!我家裡不知我在這裡,我回家說聲就來。一日內的事,有何不可?」女子只不應允。大郎見他作難,就不開口。又過了一日,大郎道:「我馬閑著,久不騎坐,只怕失調了。我須騎出去盤旋一回。」其家聽信。大郎走出門,一上了馬,加上數鞭,那馬四腳騰空,一跑數里。馬上回頭看那舊處,何曾有甚麼莊院?急盤馬轉來一認,連人家影跡也沒有。但見群冢累累,荒藤野蔓而已。歸家昏昏了幾日,才與朋友們說著這話。有老成人曉得的道:「這兩家割襟之盟,果是有之;但工部舉家已絕,郎君所遇,乃其幽宮。想是夙緣未了,故有此異。幽明各路,不宜相侵,郎君勿可再往!」大郎聽了這話,又眼見奇怪,果然不敢再去。

自到京師襲了父職回來,奉上司檄文,管署衛印事務。夜出巡堡,偶至一處,忽見前日女子懷抱一小兒迎上前來,道:「易郎認得妾否?郎雖忘妾,襁中之兒,誰人所生?此子有貴徵,必能大君門戶。今以還郎,撫養他成人,妾亦籍手不負於郎矣。」大郎念著前情,不復顧忌,抱那兒子一看,只見眉清目秀,甚是可喜。大郎未曾娶妻有子的,見了好個孩兒,豈不快活?走近前去,要與那女子重敘離情,再說端的。那女子忽然不見,竟把懷中之子掉下去了。大郎帶了回來。後來大郎另娶了妻,又斷弦,再續了兩番,立意要求美色。娶來的皆不能如此女之貌,又絕無生息,惟有得此子長成,勇力過人,兼有雄略。大郎因前日女子有「大君門戶」之說,見他不凡,深有大望。一十八歲了,大郎倦於戎務,就讓他襲了職。以累建奇功,累官至都督,果如女子之言。

這件事,全似晉時范陽盧充與崔少府女金惋幽婚之事,然有地有人,不是將舊說附會出來的。可見姻緣未完,幽明配合,鬼能生子之事往往有之。這還是目前的鬼,魂氣未散,更有幾百年鬼也會與人生子,做出許多話柄來,更為奇絕。要知此段話文,先聽幾首七言絕句為證:洞里仙人路不遙,洞庭煙雪晝瀟瀟。莫教吹笛城頭閣,尚有銷魂烏鵲橋。(其一)莫訝鴛鸞會有緣,桃花結子已千年。塵心不識藍橋路,信是蓬萊有謫仙。(其二)朝暮雲驂閩楚關,青鸞信不斷塵寰。乍逢仙侶拋桃打,笑我清波照霧鬟。(其三)這三首乃女鬼王玉英憶夫韓慶雲之詩。那韓慶雲是福建福州府福清縣的秀才,他在本府長樂縣藍田石尤嶺地方開館授徒。一日散步嶺下,見路旁有枯骨在草叢中,心裡惻然道:「不知是誰人遺骸,暴露在此。吾聞收掩遺骸,仁人之事。今此骸無主,吾在此間開館,即為吾所見,即是吾責了。」就歸向鄰家借了鋤耰畚鍤之類,又沒個人幫助,親自動手,瘞埋停當。撮土為香,滴水為酒,以安他魂靈,致敬而去。

是夜獨宿書館,忽見籬外畢畢剝剝,敲得籬門響。韓生起來,開門出看,乃是一個端麗女子。韓生慌忙迎揖。女子道:「且到尊館,有話奉告。」韓生在前引導,同至館中。女子道:「妾姓王,名玉英,本是楚中湘潭人氏。宋德祐年間,父為閩州守,將兵御原人,力戰而死。妾不肯受胡虜之辱,死此嶺下。當時人憐其貞義,培土掩覆。經今二百餘年,骸骨偶出。蒙君埋藏,恩最深重,深夜來此,欲圖相報。」韓生道:「掩骸小事,不足掛齒;人鬼道殊,何勞見顧?」玉英道:「妾雖非人,然不可謂無人道。君是讀書之人,幽婚冥合之事,世所常有。妾蒙君葬埋,便有夫妻之情;況夙緣甚重,願奉君枕席,幸勿為疑。」韓生孤館寂寥,見此美婦,雖然明說是鬼,然行步有影,衣衫有縫,濟濟楚楚,絕無鬼意。又且說話明白可聽,能不動心?遂欣然留與同宿。交感之際,一如人道,毫無所異。

韓生與之相處一年有餘,情同伉儷。忽一日,對韓生道:「妾於去年七月七日與君交接,腹已受妊,今當產了。」是夜即在館中產下一兒。初時韓生與玉英往來,俱在夜中,生徒俱散,無人知覺。今已有子,雖是玉英自己乳抱,卻是嬰兒啼聲,瞞不得人許多,漸漸有人知覺,但亦不知女子是誰,嬰兒是誰,沒個人家主名,也沒人來查他細帳。只好胡猜亂講,總無實據。傳將開去,韓生的母親也知道了,對韓生道:「你山間處館,恐防妖魅。外邊傳說你有私遇的事,果是怎麼樣的?可實對我說。」韓生把掩骸相報及玉英姓名說話,備細述一遍。韓母驚道:「依你說來,是個多年之鬼了,一發可慮!」韓生道:「說也奇怪,雖是鬼類,實不異人,已與兒生下一子了。」韓母道:「不信有這話!」韓生道:「兒豈敢造言欺母親?」韓母道:「果有此事,我未有孫,正巴不得要個孫兒。你可抱歸來與我看一看,方信你言是真。」韓生道:「待兒與他說著。」果將母親之言與玉英說知。玉英道:「孫子該去見婆婆,只是兒受陽氣尚淺,未可便與生人看見,待過幾時再處。」韓生回覆母親,韓母不信,定要捉破他蹤跡,不與兒子說知。

忽一日,自己魆地到館中來。玉英正在館中樓上,將了果子喂著兒子。韓母一直闖將上樓去。玉英望見有人,即抱著兒子,從窗外逃走。喂兒的果子,多遺棄在地。看來像是蓮肉,拾起仔細一看,原來是峰房中白子。韓母大驚道:「此必是怪物!」教兒子切不可再近他。韓生口中唯唯,心下實捨不得。等得韓母去了,玉英就來對韓生道:「我因有此兒在身,去來不便。今婆婆以怪物疑我,我在此地也無顏。我今抱了他回故鄉湘潭去,寄養在人間,他日相會罷。」韓生道:「相與許久,如何捨得離別?相念時節,教小怎生過得?」玉英道:「我把此兒寄養了,自身去來由我。今有二竹筴留在君所,倘若相念,及有甚麼急事要相見,只把兩筴相擊,我當自至。」說罷,即飄然而去。

詩曰:

晉世曾聞有鬼子,今知鬼子乃其常。

既能成得雌雄配,也會生兒在冥壤。

鶴齡與兩弟俱應過秋試。鶴齡與鶴算一同報捷,黃翁、韓生盡皆歡喜。鶴齡要與鶴算同去會試,韓生住湘潭無益,思量暫回閩中。黃翁贈與盤費,鶴齡與易氏各出所有送行。韓生仍到家來,把上項事一一對母親說知。韓母見說孫兒娶婦成立,巴不得要看一看,只恨不得到眼前,此時連媳婦是個鬼也不說了。次年,鶴齡鶴算春榜連捷,鶴齡給假省親,鶴算選授福州府閩縣知縣,一同回到湘潭。鶴算接了黃翁,全家赴任;鶴齡也乘此便帶了妻易氏附舟到閩訪親。登堂拜見祖母,喜慶非常。韓生對兒子道:「我館在長樂石尤嶺,乃與汝母相遇之所,連汝母骨骸也在那邊。今可一同到彼,汝母必來相見。前日所約,原自如此。」遂合家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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