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文 卷二十九 贈芝麻識破假形 擷草藥巧諧真偶

話說宋乾道年間,江西一個官人赴調臨安都下,因到西湖上遊玩,獨自一人各處行走。走得路多了,覺得疲倦。道邊有一民家,門前有幾株大樹,樹旁有石塊可坐,那官人遂坐下少息。望去屋內,有一雙鬟女子,明艷動人,官人見了,不覺心神飄蕩,注目而視;那女子也回眸流盼,似有寄情之意。官人眷戀不舍,自此時時到彼處少坐。那女子是店家賣酒的,就在裡頭做生意,不避人的。見那官人走來,便含笑相迎,竟以為常。往來既久,情意綢繆。官人將言語挑動他,女子微有羞澀之態,也不惱怒。只是店在路旁,人眼看見,內有父母,要求諧魚水之歡,終不能夠,但只兩心眷眷而已。官人已得注選,歸期有日,掉那女子不下,特到他家告別。恰好其父出外,女子獨自在店,見說要別,拭淚私語道:「自與郎君相見,彼此傾心。欲以身從郎君,父母必然不肯;若私下隨著郎君去了,淫奔之名又羞恥難當。今就此別去,必致夢寐焦勞,相思無已。如何是好?」那官人深感其意,即央他鄰近人將著厚禮,求聘為婚。那父母見說是江西外郡,如何得肯?那官人只得怏怏而去,自到家收拾赴任,再不能與女子相聞音耗了。

隔了五年,又赴京聽調,剛到都下,尋個旅館歇了行李,即去湖邊尋訪舊遊,只見此居已換了別家在內。問著五年前這家,茫然不知,鄰近人也多換過了,沒有認得的。心中悵然不快。回步中途,忽然與那女子相遇。看他年貌比昔時已長大,更加標緻了好些。那官人急忙施禮相揖,女子萬福不迭,口裡道:「郎君隔闊許久,還記得奴否?」那官人道:「為因到舊處尋訪不見,正在煩惱。幸喜在此相遇,不知宅上為何搬過了,今在那裡?」女子道:「奴已嫁過人了,在城中小巷內。吾夫坐庫務,監在獄中,故奴出來求救於人,不匡撞著五年前舊識。郎君肯到我家啜茶否?」那官人欣然道:「正要相訪。」兩個人一頭說,一頭走,先在那官人的下處前經過。官人道:「此即小生館舍,可且進去談一談。」那官人正要營夠著他,了還心愿。思量下處盡好就做事,那裡還等得到他家裡去?一邀就邀了進來,關好了門,兩個抱了一抱,就推倒床上,行其雲雨。那館舍是個獨院,甚是僻靜。館舍中又無別客,止是那江西官人一個住著。女子見了光景,便道:「此處無人知覺,盡可偷住,與郎君歡樂,不必到吾家去了。吾家裡有人,反更不便。」官人道:「若就肯住此,更便得緊了。」一留半年,女子有時出外,去去即時就來,再不提著家中事,也不見他想著家裡。那官人相處得濃了,也忘記他是有夫家的一般。

那官人調得有地方了,思量回去,因對女子道:「我而今同你悄地家去了,可不是長久之計么?」女子見說要去,便流下淚來,道:「有句話對郎君說,郎君不要吃驚。」官人道:「是什麼話?」女子道:「奴自向時別了郎君,終日思念,懨懨成病,期年而亡。今之此身,實非人類。以夙世緣契,幽魂未散,故此特來相從這幾時。歡期有限,冥數已盡,要從郎君遠去,這卻不能夠了。恐郎君他日有疑,不敢避嫌,特與郎君說明。但陰氣相侵已深,奴去之後,郎君腹中必當暴下,可快服平胃散,補安精神,即當痊癒。」官人見說,不勝驚駭了許久,又聞得教服平胃散,問道:「我曾讀《夷堅志》,見孫九鼎遇鬼,亦服此葯。吾思此葯皆平平,何故奏效?」女子道:「此葯中有蒼朮,能去邪氣,你只依我言就是了。」說罷涕泣不止,那官人也相對傷感。是夜同寢,極盡歡會之樂。將到天明,慟哭而別。出門數步,倏已不見。果然別後,那官人暴下不止,依言贖平胃散服過才好。那官人每對人說著此事,還凄然淚下。可見情之所鍾,雖已為鬼,猶然眷戀如此。況別後之病,又能留方服藥醫好,真多情之鬼也!

而今說一個妖物,也與人相好了,留著些草藥,不但醫好了病,又弄出許多姻緣事體,成就他一生夫婦,更為奇怪。有《憶秦娥》一詞為證:堪奇絕,陰陽配合真丹結。真丹結,歡娛雖就,精神亦竭。殷勤贈物機關泄,姻緣盡處傷離別。傷離別,三番草藥,百年歡悅。

這一回書,乃京師老郎傳留,原名為《靈狐三束草》。天地間之物,惟狐最靈,善能變幻,故名狐魅。北方最多,宋時有「無狐魅,不成村」之說。又性極好淫,其涎染著人,無不迷惑,故又名「狐媚」,以比世間淫女,唐時有「狐媚偏能惑主」之檄。然雖是個妖物,其間原有好歹。如任氏以身殉鄭六,連貞節之事也是有的。至於成就人功名,度脫人災厄,撮合人夫婦,這樣的事往往有之。莫謂妖類便無好心,只要有緣遇得著。

國朝天順甲申年間,浙江有一個客商姓蔣,專一在湖廣、江西地方做生意。那蔣生年紀二十多歲,生得儀容俊美,眉目動人。同伴裡頭道是他模樣可以選得過附馬,起他混名叫做蔣駙馬。他自家也以風情自負,看世間女子輕易也不上眼。道是必遇絕色,方可與他一對。雖在江湖上走了幾年,不曾撞見一個中心滿意女子。也曾同著朋友武武人家走動兩番,不過是遣興而已。公道看起來,還則是他失便宜與婦人了。

一日置貨到漢陽馬口地方,下在一個店家,姓馬,叫得馬月溪店。那個馬月溪是本處馬少卿家裡的人,領著主人本錢,開著這個歇客商的大店。店中盡有幽房邃閣,可以容置上等好客,所以遠方來的斯文人多來投他。店前走去不多幾家門面,就是馬少卿的家裡。馬少卿有一位小姐,小名叫得雲容,取李青蓮「雲想衣裳花想容」之句,果然纖姣非常,世所罕有。他家內樓小窗看得店前人見,那小姐閑了,時常登樓看望作要。一日正在臨窗之際,恰被店裡蔣生看見。蔣生遠望去,極其美麗,生平目中所未睹。一步步走近前去細玩,走得近了,看得較真,覺他沒一處生得不妙。蔣生不覺魂飛天外,魄散九霄,心裡妄想道:「如此美人,得以相敘一宵,也不枉了我的面龐風流!卻怎生能夠?」只管仰面痴看。那小姐在樓上瞧見有人看他,把半面遮藏,也窺著蔣生是個俊俏後生,恰象不捨得就躲避著一般。蔣生越道是樓上留盼,賣弄出許多飄逸身分出來,要惹他動火。直等那小姐下樓去了,方才走回店中。關著房門,默默暗想:「可惜不曾曉得丹青,若曉得時,描也描他一個出來。」次日問著店家,方曉得是主人之女,還未曾許配人家。蔣生道:「他是個仕宦人家,我是個商賈,又是外鄉;雖是未許下丈夫,料不是我想得著的。若只論起一雙的面龐,卻該做一對,才不虧了人。怎生得氤氳大使做一個主便好?」

大凡是不易得動情的人,一動了情,再按納不住的。蔣生自此行著思,坐著想,不放下懷。他原賣的是絲綢綾娟、女人生活之類,他央店家一個小的拿了箱籠,引到馬家宅里去賣,指望撞著那小姐,得以飽看一回。果然賣了兩次,馬家家眷們你要買長,我要買短,多討箱籠里東西自家翻看,覿面講價。那小姐雖不十分出頭露面,也在人叢之中遮遮掩掩的看物事。有時也眼瞟著蔣生,四目相視。蔣生回到下處,越加禁架不定,長吁短氣,恨不身生雙翅,飛到他閨閣中做一處。晚間的春夢也不知做了多少:俏冤家驀然來,懷中摟抱。羅帳里,交著股,耍下千遭。裙帶頭滋味十分妙,你貪我又愛,臨住再加饒。呸!夢兒里相逢,夢兒里就去了。蔣生眠思夢想,日夜不置。真所謂:思之思之,又從而思之;思之不得,鬼神將通之。一日晚間,關了房門,正待獨自去睡,只聽得房門外有行步之聲,輕輕將房門彈響。蔣生幸未熄燈,急忙掭明了燈,開門出看,只見一個女子閃將入來。定睛仔細一認,正是馬家小姐。蔣生吃了一驚道:「難道又做起夢來了?」正心一想,卻不是夢。燈兒明亮,儼然與美貌的小姐相對。蔣生疑假疑真,惶惑不安。小姐看見意思,先開口道:「郎君不必疑怪,妾乃馬家雲容也。承郎君久垂顧盼,妾亦關情多時了。今偶乘家間空隙,用計偷出重門,不自嫌其醜陋,願伴郎君客中岑寂。郎君勿以自獻為笑,妾之幸也。」蔣生聽罷,真箇如飢得食,如渴得漿,宛然劉、阮入天台,下界凡夫得遇仙子。快樂僥倖,難以言喻。忙關好了門,挽手共入鴛帷,急講于飛之樂。雲雨既畢,小姐吩咐道:「妾見郎君韶秀,不能自持,致於自薦枕席。然家嚴剛厲,一知風聲,禍不可測。郎君此後切不可輕至妾家門首,也不可到外邊閑步,被別人看破行徑;只管夜夜虛掩房門相待,人定之後,妾必自來。萬勿輕易漏泄,始可歡好得久長耳。」蔣生道:「遠鄉孤客,一見芳容,想慕欲死。雖然夢寐相遇,還道仙凡隔遠;豈知荷蒙不棄,垂盼及於鄙陋,得以共枕同衾,極盡人間之樂,小生今日就死也瞑目了。何況金口吩咐,小生敢不記心?小生自此足不出戶,口不輕言,只獃獃守在房中。等到夜間,候小姐光降相聚便了。」天未明,小姐起身,再三計約了夜間,然後別去。

那蔣生一班兒同伴,見說他贅在馬少卿家了,多各不知其由。惟有夏良策曾見蔣生說著馬小姐的話,後來道是妖魅的假託,而今見真箇做了女婿,也不明白他備細。多來與蔣生慶喜,夏良策私下細問根由,蔣生瞞起用草生癩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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