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文 卷二十八 程朝奉單遇無頭婦 王通判雙雪不明冤

鎖了趙大,帶了兩顆人頭,來到府中,出張牌去喚馬家親人來認。馬家兒子見說,才曉得父親不見了十年,果是被人殺了,來補狀詞,王通判准了。把兩顆人頭,一顆給與馬家埋葬去,一顆喚李方哥出來認看,果是其妻的了。把叫夜僧與趙大各打三十板,多問成了死罪。程朝奉不合買奸,致死人命,問成徒罪,折價納贖。李方哥不合賣奸,問杖罪的決。斷程朝奉出葬埋銀六兩,給與李方哥葬那陳氏。三家鋪人不合移屍,各該問罪。因不是這等,不得並發趙大人命,似乎天意明冤,非關人事,釋罪不究。

且說徽州府岩子街有一個賣酒的,姓李,叫做李方哥。有妻陳氏,生得十分嬌媚,丰采動人。程朝奉動了火,終日將買酒為由,甜言軟語鬨動他夫妻二人。雖是纏得熟分了,那陳氏也自正正氣氣,一時也夠搭不上。程朝奉道:「天下的事,惟有利動人心,這家子是貧難之人,我拚舍著一主財,怕不上我的鉤?私下鑽求,不如明買。」一日對李方哥道:「你一年賣酒得利多少?」李方哥道:「靠朝奉福蔭,藉此度得夫妻兩口,便是好了。」程朝奉道:「有得贏餘么?」李方哥道:「若有得一兩二兩贏餘,便也留著些做個根本;而今只好綳綳拽拽,朝升暮合過去,那得贏餘?」程朝奉道:「假如有個人幫你十兩五銀子做本錢,你心下何如?」李方哥道:「小人若有得十兩五兩銀子,便多做些好酒起來,開個興頭的糟坊,一年之間度了口,還有得多。只是沒尋那許多東西。就是有人肯借,欠下了債要賠利錢,不如守此小本經紀罷了。」朝奉道:「我看你做人也好,假如你有一點好心到我,我便與你二三十兩,也不打緊。」李方哥道:「二三十兩是朝奉的毫毛,小人得了卻一生一世受用不盡了。只是朝奉怎麼肯?」朝奉道:「肯到肯,只要你好心。」李方哥道:「教小人怎麼樣的才是好心?」朝奉笑道:「我喜歡你家裡一件物事,是不費你本錢的,我借來用用,仍舊還你。若肯時,我即時與你三十兩。」李方哥道:「我家裡那裡有朝奉用得著的東西?況且用過就還,有甚麼不奉承了朝奉,卻要朝奉許多銀子?」朝奉笑道:「只怕你不肯。你肯了,又怕你妻子不捨得。你且兩個去商量一商量,我明日將了銀子來與你現成講兌。今日空口說白話,未好就明說出來。」笑著去了。

通判即時打轎,抬到趙大家裡,叫趙大在前引路。引至後園中,趙大指著一處道:「在這底下。」通判叫從人掘將下去,剛鈀得土開,只見一顆人頭連泥帶土,轂碌碌滾將出來。眾人發聲喊道:「在這裡了!」通判道:「這婦人的屍首,今日方得完全。」從人把泥土拂去。仔細一看,驚道:「可又古怪!這婦人怎生是有髭鬚的?」送上通判看時,但見這顆人頭:雙眸緊閉,一口牢關。頸子上也是刀刃之傷,嘴兒邊卻有須髯之覆。早難道骷髏能作怪,致令得男女會差池?王通判驚道:「這分明是一個男子的頭,不是那婦人的了!這頭又出見得作怪,其中必有蹺蹊。」喝道:「把趙大鎖了!」尋那趙大時,先前看見掘著人頭不是婦人的,已自往外跑了。王通判就走出趙大前邊屋裡,叫抬張桌兒做公座坐了,帶那趙大的家屬過來,且問這顆人頭的事。趙大妻子一時難以支吾,只得實招道:「十年前趙大曾有個仇人姓馬,被趙大殺了,帶這頭來埋在這裡的。」通判道:「適才趙大在此,而今躲在那裡了?」妻子道:「他方才見人頭被掘將出來,曉得事發,他一徑出門,連家裡多不說那裡去了。」王通判道:「立刻的事,他不過走在親眷家裡,料去不遠,快把你家甚麼親眷住址,一一招出來。」妻子怕動刑法,只得招道:「有個女婿姓江,做府中令史,必是投他去了。」通判即時差人押了妻子,竟到這江令史家裡來拿。通判坐在趙大家裡,立等回話。果然瓮中捉鱉,手到拿來。

且說李方哥在朋友家裡捱過了更深,料道程朝奉與妻子事體已完,從容到家,還好趁吃杯兒酒。一步步踱將回來,只見店門開著,心裡道:「那朝奉好不精細,既要私下做事,門也不掩掩著。」走到房裡,不見甚麼朝奉,只有個沒頭的屍首躺在地下。看看身上衣服,正是妻子,驚得亂跳道:「怎的起?怎的起?」一頭哭,一頭想道:「我妻子已是肯的,有甚麼言語衝撞了他,便把來殺了?須與他討命去!」連忙把家裡收拾乾淨了,鎖上了門,徑奔到程朝奉家敲門。程朝奉不知好歹,聽得是李方哥聲音,正要問他個端的,慌忙開出門來,李方哥一把扭住道:「你乾的好事!為何把我妻子殺了?」程朝奉道:「我到你家,並不見一人,只見你妻子已殺倒在地,怎說是我殺了?」李方哥道:「不是你是誰?」程朝奉道:「我心裡愛你的妻子,若是見了,奉承還恐不及,捨得殺他?你須訪個備細,不要冤我!」李方哥道:「好端端兩口住在家裡,是你來起這些根由,而今卻把我妻子殺了,還推得那個?和你見官去,好好還我一個人來!」

買辦的不敢稽遲,隨去把個老圃喚來當面。縣令問道:「你家的瓜,為何長得這樣大?一圃中多是這樣的么?」老圃道:「其餘多是常瓜,只有這顆,不知為何恁大。」縣令道:「往年也這樣結一顆兒么?」老圃道:「去年也結一顆,沒有這樣大,略比常瓜大些。今年這顆大得古怪,自來不曾見這樣。」縣令笑道:「此必異種,他的根畢竟不同,快打轎,我親去看。」當時抬至老圃家中,叫他指示結瓜的處所。縣令教人取鋤頭掘將下去,看他根是怎麼樣的,掘不多深,只見這瓜的根在泥中土,卻象種在一件東西裡頭的。扒開泥土一看,乃是個死人的口張著。其根直在裡面出將起來。眾人發聲喊,把鋤頭亂挖開來,一個死屍全見。縣令叫挖開他口中,滿口尚是瓜子。縣令叫把老圃鎖了,問其死屍之故。老圃賴不得,只得把去年乞丐偷瓜吃、誤打死了埋在地下的事,從實說了。縣令道:「怪道這瓜瓤內的多是血水,原來是這個人冤氣所結,他一時屈死,膏液未散,滋長這一棵根苗來。天教我衙中人渴病,揀選大瓜,得露出這一場人命。乞丐雖賤,生命則同;總是偷竊,不該死罪。也要抵償。」把老圃問成毆死人命絞罪,後來死於獄中。

可見人命至重。一個乞丐死了,又沒人知見的,埋在地下已是一年,又如此結出異樣大瓜來,弄一個明白,正是天理昭彰的所在。而今還有一個因這一件事,露出那一件事來,兩件不明不白的官司,一時顯露,說著也古怪。有詩為證:從來見說沒頭事,此事沒頭真莫猜。及至有時該發露,一頭弄出兩頭來。

李方哥晚上把這些話與陳氏說道:「不知是要我家甚麼物件?」陳氏想一想道:「你聽他油嘴,若是別件動用物事,又說道借用就還的,隨你奢遮寶貝,也用不得許多貫錢,必是痴心想到我身上來討便宜的說話了。你男子漢放些主意出來,不要被他騰倒。」李方哥笑笑道:「那有此話!」隔了一日,程朝奉果然拿了一包銀子來,對李方哥道:「銀子已現有在此,打點送你的了。只看你每意思如何。」朝奉當面打開包來,白燦燦的一大包,李方哥見了,好不眼熱,道:「朝奉明說是要怎麼,小人好如命奉承。」朝奉道:「你是個曉事人,定要人說個了話,你自想家裡是甚東西是我用得著的,又這般值錢就是了。」李方哥道:「教小人沒想處,除了小人夫妻兩口身子,要值上十兩銀子的傢伙,一件也不曾有。」朝奉笑道:「正是身上的,那個說是身子外邊的?」李方哥通紅了臉道:「朝奉沒正經!怎如此取笑?」朝奉道:「我不取笑,現錢買現貨,願者成交。若不肯時,也只索罷了,我怎好強得你?」說罷,打點袖起銀子了。自古道:清酒紅人面,黃金黑世心。李方哥見程朝奉要收拾起銀子,便呆著眼不開口,盡有些沉吟不舍之意。程朝奉早已瞧科,就中取著三兩多重一錠銀子,塞在李方哥袖子里道:「且拿著這錠去做樣,一樣十錠就是了。你自家兩個計較去。」李方哥半推半就的接了。程朝奉正是會家不忙,見接了銀子,曉得有了機關,說道:「我去去再來討迴音。」

李方哥進到內房,與妻陳氏說道:「果然你昨日猜得不差,原來真是此意。被我搶白了一頓,他沒意思,把這錠銀子作為陪禮,我拿將來了。」陳氏道:「你不拿他的便好,拿了他的,已似有肯意了。他如何肯歇這一條心?」李方哥道:「我一時沒主意拿了,他臨去時就說:『像得我意,十錠也不難。』我想我與你在此苦掙一年,掙不出幾兩銀子來。他的意思,倒肯在你身上舍主大錢,我每不如將計就計哄他,與了他些甜頭,便起他一主大銀子,也不難了。也強如一盞半盞的與別人論價錢。」李方哥說罷,就將出這錠銀子放在桌上,陳氏拿到手來看一看道:「你男子漢見了這個東西,就捨得老婆養漢了?」李方哥道:「不是捨得,難得財主家倒了運來想我們,我們拚忍著一時羞恥,一生受用不盡了。而今總是混帳的世界,我們又不是甚麼閥閱人家,就守著清白,也沒人來替你造牌坊,落得和同了些。」陳氏道:「是倒也是,羞人答答的,怎好兜他?」李方哥道:「總是做他的本錢不著,我而今辦著一個東道在房裡,請他晚間來吃酒,我自到外邊那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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