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文 卷二十七 偽漢裔奪妾山中 假將軍還姝江上

汪秀才眼看愛姬失去,難道就是這樣罷了?他是個有擘劃的人,即忙著人四路找聽,是省府州縣鬧熱市鎮去處,即貼了榜文:「但有知風來報的,賞銀百兩。」各處傳遍道汪家失了一妾,出著重賞招票。從古道重賞之下,必有勇夫,汪秀才一日到省下來,有一個都司向承勛,是他的相好朋友,擺酒在黃鶴樓請他。飲酒中間,汪秀才憑欄一望,見大江浩渺,雲霧蒼茫,想起愛妾迴風不知在煙水中那一個所在,投袂而起,亢聲長歌蘇子瞻《赤壁》之句云:「渺渺兮予懷,望美人兮天一方。」歌之數回,不覺潸然淚下。向都司看見,正要請問,旁邊一個護身的家丁慨然向前道:「秀才飲酒不樂,得非為家姬失去否?」汪秀才道:「汝何以知之?」家丁道:「秀才遍榜街衢,誰不知之!秀才但請與我主人盡飲,管還秀才一個下落。」汪秀才納頭便拜道:「若得知一個下落,百觥也不敢辭。」向都司道:「為一女子,直得如此著急?且滿飲三大卮,教他說明白。」汪秀才即取大卮過手,一氣吃了三巡。再斟一卮,奉與家丁道:「願求壯士明言,當以百金為壽。」家丁道:「小人是興國州人,住居闔閭山下,頗知山中柯陳家事體。為頭的叫做柯陳大官人,有幾個兄弟,多有勇力,專在江湖中做私商夠當。他這一族最大,江湖之間各有頭目,惟他是個主。前日聞得在岳州洞庭湖劫得一美女回來,進與大官人,甚是快活,終日飲酒作樂。小人家裡離他不上十里路,所以備細得知。這個必定是秀才家裡小娘子了。」汪秀才道:「我正在洞庭湖失去的,這消息是真了。」向都司便道:「他這人慷慨好義,雖系草竊之徒,多曾與我們官府往來,上司處也私有進奉,盤結深固,四處響應,不比其他盜賊,可以官兵緝拿得的。若是尊姬被此處弄了去,只怕休想再合了,天下多美婦人,仁兄只宜丟開為是。且自暢飲,介懷無益。」汪秀才道:「大丈夫生於世上,豈有愛姬被人所據,既已知下落不能用計奪轉來的?某雖不才,誓當返此姬,以博一笑。」向都司道:「且看仁兄大才,談何容易!」當下汪秀才放下肚腸,開懷暢飲而散。

這個張相未遇時節,孤貧落魄,卻倜儻有大度,一日偶到一個地方,投店中住止。其時適有一夥大盜劫掠歸來,在此經過,下在店中造飯飲酒,槍刀森列,形狀猙獰。居民恐怕拿住,東逃西匿,連店主多去躲藏。張相剩得一身在店內,偏不走避。看見群盜吃得正酣,張相整一整巾幘,岸然走到群盜面前,拱一拱手道:「列位大夫請了,小生貧困書生,欲就大夫求一醉飽,不識可否?」群盜見了容貌魁梧,語言爽朗,便大喜道:「秀才乃肯自屈,何不可之有?但是吾輩粗疏,恐怕秀才見笑耳。」即立起身來請張相同坐。張相道:「世人不識諸君,稱呼為盜,不知這盜非是齷齪兒郎做得的。諸君多是世上英雄,小生也是慷慨之士,今日幸得相遇,便當一同歡飲一番,有何彼此?」說罷,便取大碗斟酒,一飲而盡。群盜見他吃得爽利,再斟一碗來,也就一口吸干,連吃個三碗。又在桌上取過一盤豬蹄來,略擘一擘開,狼飧虎咽,吃個罄盡。群盜看了,皆大驚異,共相希吒道:「秀才真宰相器量!能如此不拘小節,決非凡品。他日做了宰相,宰制天下,當念吾曹為盜多出於不得已之情。今日塵埃中,願先結納,幸秀才不棄!」各各身畔將出金帛來贈,你強我賽,堆了一大堆。張相毫不推辭,一一簡取,將一條索子捆縛了,攜在手中,叫聲聒噪,大踏步走出店去。此番所得倒有百金,張相盡付之酒家,供了好些時酣暢。只此一段氣隗,在貧賤時就與人不同了。這個是膽能玩盜的,有詩為證:等閑卿相在塵埃,大嚼無慚亦異哉!自是胸中多磊落,直教劇盜也憐才。

且說黃州府黃岡縣有一個汪秀才,身在黌官,家事富厚,家僮數十,婢妾盈房。做人倜儻不羈,豪俠好游,又兼權略過人,凡事經他布置,必有可觀,混名稱他為汪太公,蓋比他呂望一般智術。他房中有一愛妾,名曰迴風,真箇有沉魚落雁之容,閉月羞花之貌;更兼吟詩作賦,馳馬打彈,是少年場中之事,無所不能。汪秀才不惟寵冠後房,但是遊行再沒有不帶他同走的。怎見得迴風的標緻?雲鬢輕梳蟬翼,翠眉淡掃春山。朱唇綴一顆櫻桃,皓齒排兩行碎玉。花生丹臉,水剪雙眸。意態自然,技能出眾。直教殺人壯士回頭覷,便是入定禪師轉眼看。

一日出行,過一富翁之門,正撞著強盜四十餘人在那裡打劫他家,將富翁捆縛住,著一個強盜將刀加頸,嚇他道:「如有官兵救應,即先下手!」其餘強盜盡劫金帛。富翁家裡有一個錢堆,高與屋齊,強盜算計拿他不去,盡笑道:「不如替他散了罷。」號召居民,多來分錢。居民也有怕事的不敢去,也有好事的去看光景,也有貪財大膽的,拿了傢伙稱心的兜取,弄得錢滿階墀。邵文原聞得這話,要去玩弄這些強盜,在人叢中側著肩膊,挨將進去,高聲叫道:「你們做甚的?做甚的?」眾人道:「強盜多著哩!不要惹事!」文原走到鄰家,取一條鐵叉,立在門內,大叫道:「邵文原在此!你們還了這家銀子,快散了罷!」富翁聽得,恐怕強盜見有救應,即要動刀,大叫道:「壯士快不要來!若來,先殺我了。」文原聽得,權且走了出來。群盜齊把金銀裝在囊中,馱在馬背上,有二十馱。仍綁押了富翁,送出境外二十里,方才解縛。富翁披髮狼狽而歸。誰知文原自出門外,騎著馬,即遠遠隨來,看見富翁已回,急鞭馬追趕。強盜見是一個人,不以為意。文原喝道:「快快把金銀放在路旁!汝等認得邵文原否?」強盜聞其名,正慌張未答。文原道:「汝等遲遲,且著你看一個樣!」颼的一箭,已把內中一個射下馬來,死了。群盜大驚,一齊下馬跪在路旁,告求饒命。文原喝道:「留下東西,饒你命去罷!」強盜盡把囊物丟下,空身上馬逃遁而去。文原就在人家借幾匹馬,負了這些東西,竟到富翁家裡,一一交還。富翁迎著,叩頭道:「此乃壯士出力奪來之物,已不是我物了。願送至君家,吾不敢吝。」文原怒叱道:「我哀憐你家橫禍,故出力相助,吾豈貪私邪!」盡還了富翁,不顧而去,這個是力能制盜的,有詩為證:白晝探丸勢已凶,不堪壯士笑談中。揮鞭能返相如璧,盡卻酬金更自雄。

再說一個見識能作弄強盜的汪秀才,做回正話。看官要知這個出處,先須聽我《瀟湘八景》:雲暗龍堆古渡,湖連鹿角平田。薄暮長楊垂首,平明秀麥齊肩。人羨春遊此日,客愁夜泊如年——瀟湘夜雨。湘妃初理雲鬟,龍女忽開曉鏡。銀盤水面無塵,玉魄天心相映。一聲鐵笛風清,兩岸畫闌人靜——洞庭秋月。八桂城南路杳,蒼梧江月音稀。昨夜一天風色,今朝百道帆飛。對鏡且看妾面,倚樓好待郎歸——遠浦歸帆。湖平波浪連天,水落汀沙千里。蘆花冷澹秋容,鴻雁差池南徙。有時小棹經過,又遣幾群驚起——平沙落雁。軒帝洞庭聲歇,湘靈寶瑟香銷。湖上長煙漠漠,山中古寺迢迢。鍾擊東林新月,僧歸野渡寒潮——煙嶼晚鐘。湖頭俄頃陰晴,樓上徘徊晚眺。霏霏雨障輕過,閃閃夕陽回照。漁翁東岸移舟,又向西彎垂釣——漁村夕陽。石港湖心野店,板橋路口人家。少婦篋中麥芡,村翁筒里魚蝦。蜃市依稀海上,嵐光咫尺天涯——山市晴嵐。隴頭初放梅花,江面平鋪柳絮。樓居萬玉叢中,人在水晶深處。一天素幔低垂,萬里孤舟歸去——江天暮雪。此八詞多道著楚中景緻。乃一浙中縉紳所作,楚中稱道此詞頗得真趣,人人傳誦的。這洞庭湖八百里,萬山環列,連著三江,乃是盜賊淵藪。國初時,偽漢陳友諒據楚稱王,後為太祖所滅。今其子孫住居瑞昌、興國之間,號為柯陳,頗稱蕃衍。世世有勇力出眾之人,推立一個為主;其族負險善斗,劫掠客商。地方有亡命無賴,多去投入伙中。官兵不敢正眼覷他,雖然設立有游擊、把總等巡遊武官,提防地方非常事變,卻多是與他們豪長通同往來,地方官不奈他何的,宛然宋時梁山泊光景。

詩云:

曾聞盜亦有道,其間多有英雄。

若逢真正豪傑,偏能掉臂於中。

一日,汪秀才領了迴風來到岳州,登了岳陽樓,望著洞庭浩渺,巨浪拍天。其時冬月水落,自樓上望君山,隔不多些水面。遂出了岳州南門,拿舟而渡,不上數里,已到山腳。顧了肩輿,與迴風同行十餘里,下輿謁湘君祠。右數十步榛莽中,有二妃冢,汪秀才取酒來與迴風各酹一杯。步行半里,到崇勝寺之外,三個大字是「有緣山」。汪秀才不解,迴風笑道:「只該同我們女眷游的,不然何稱有緣?」汪秀才去問僧人,僧人道:「此處山靈妒人來游,每將渡,便有惡風濁浪阻人。得到此地者,便是有緣,故此得名。」汪秀才笑對迴風道:「這等說來,我與你今日到此,可謂僥倖矣。」其僧遂指引汪秀才許多勝處,說有軒轅台,乃黃帝鑄鼎於此;酒香亭,乃漢武帝得仙酒於此;郎吟亭,乃呂仙遺迹;柳毅井,乃柳毅為洞庭君女傳書處。汪秀才別了僧人,同了迴風,由方丈側出去,登了軒轅台。憑欄四顧,水天一色,最為勝處。又左側過去,是酒香亭。繞出山門之左,登朗吟亭。再下柳毅井,旁有傳書亭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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