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文 卷二十六 懵教官愛女不受報 窮庠生助師得令終

那些女兒鬧哄了幾日,各要回去,只剩得老人家一個在這些敗落舊屋裡面居住,覺得凄涼。三個女兒,你也說,我也說,多道:「來接老爹家去住幾時。」各要爭先,愚溪笑道:「不必爭,我少不得要來看你們的。我從頭而來,各住幾時便了。」別去不多時,高愚溪在家清坐了兩日,寂寞不過,收拾了些東西,先到大兒女家裡住了幾時。第二個第三個女兒,多著人來相接。高愚溪以次而到,女兒們只怨悵來得遲,住得不長遠。過得兩日,又來接了。高愚溪周而復始,住了兩巡。女兒們殷殷勤勤,東也不肯放,西也不肯放。高愚溪思量道:「我總是不生得兒子,如今年已老邁,又無老小,何苦獨自個住在家裡?有此三個女兒輪轉供養,夠過了殘年了。只是白吃他們的,心裡不安。前日雖然每人與了他百金,他們也費些在我身上了。我何不與他們說過,索性把身邊所有盡數分與三家,等三家輪供養了我,我落得自由自在。這邊過幾時,那邊過幾時,省得老人家還要去買柴糴米,支持辛苦,最為便事。」把此意與女兒們說了,女兒們個個踴躍從命,多道:「女兒養父親是應得的,就不分得甚麼,也說不得。」高愚溪大喜,就到自屋裡把隨身箱籠有些實物的,多搬到女兒家裡來了。私下把箱籠東西拼拼湊湊,還有三百多兩,裝好漢發個慷慨,再是一百兩一家,分與三個女兒,身邊剩不多些甚麼了。三個女兒接受,盡皆歡喜。

愚溪送動身,看船開了,然後轉來,將適才所送銀子來看一看,對侄兒高文明道:「此封銀子,我侄可收去,以作老漢平日供給之費。」高文明道:「豈有有此理!供養伯伯是應得的,此銀伯伯留下隨便使用。」高愚溪道:「一向打攪,心實不安,手中無物,只得覥顏過了。今幸得門生送此,豈有累你供給了,我白收物事自用之理?你若不收我的,我也不好再住了。」高文明推卻不得,只得道:「既如此說,侄兒取了一半去,伯伯留下一半別用罷。」高愚溪依言,各分了六兩。自李御史這一來,鬧動了太湖邊上,把這事說了幾日。女兒家知道了,見說送來銀子分一半與侄兒了,有的不氣干,道:「光輝了他家,又與他銀子!」有的道:「這些須銀子也不見幾時用,不要欣羨他!免得老厭物來家也夠了。料沒得再有幾個御史來送銀子。」各自唧噥不題。

這些秀才去了五日,果然就來,見了韓贊卿道:「先生大造化,這五日內生意不比尋常,足足有五千金,夠先生下半世用了。弟子們說過的話,毫釐不敢入己,盡數送與先生,見弟子們一點孝意。先生可收拾回去,是個高見。」韓贊卿見了許多東西,嚇了一跳,道:「多謝列位盛意,只是學生帶了許多銀兩,如何回去得?」眾秀才說:「先生不必憂慮,弟子們著幾個與先生做伴,同送過嶺,萬無一失。」韓贊卿道:「學生只為家貧無奈,選了這裡,不得不來;豈知遇著列位,用情如此!」眾秀才道:「弟子從不曾見先生面的。今勞苦先生一番,周全得回去,也是我們弟子之事,已後的先生不消再勞了。」當下眾秀才替韓贊卿打疊起來,水陸路程舟車之類,多是眾秀才備得停當,有四五個陪他一路起身。但到泊舟所在,有些人來相頭相腳,面生可疑的,這邊秀才不知口裡說些甚麼,拋個眼色,就便走開了去。直送至交界地方,路上太平的了,然後別了韓贊卿告回。韓贊卿謝之不盡,竟帶了重資回家。一個窮儒,一旦饒裕了。可見有造化的,只是這個教官,又到了做不得的地方,也原有起好處來。

看官,若是女兒女婿說起來,必定是老人家不達時務,惹人憎嫌;若是據著公道評論,其實他分散了好些本錢,把這三家做了靠傍,凡事也該體貼他意思一分,才有人心天理,怎當得人情如此,與他的便算己物,用他的便是冤家。況且三家相形,便有許多不調勻處。假如要請一個客,做個東道,這家便嫌道:「何苦定要在我家請?」口裡應承時,先不爽利了。就應承了去,心是懈的,日挨一日,挨得滿了,又過了一家。到那家提起時,又道:「何不在那邊時節請了,偏要留到我家來請?」到底不請得,撒開手。難道遇著大小一事,就三家各派不成?所以一件也成不得了。怎教老人家不氣苦?這也是世態,自然到此地位的,只是起初不該一味溺愛女兒,輕易把家事盡情散了。而今權在他人之手,豈得如意?只該自揣了些已也罷,卻又是親手分過銀子的,心不甘伏。欲待別了口氣,別走道路,又手無一錢,家無片瓦,爭氣不來,動彈不得。要去告訴侄兒,平日不曾有甚好處到他,今如此行徑沒下梢了。恐怕他們見笑,沒臉嘴見他。左思右想,恨道:「只是我不曾生得兒子,致有今日!枉有三女,多是負心向外的,一毫沒幹,反被他們賺得沒結果了!」使一個性子,噙著眼淚走到路旁一個古廟裡坐著,越想越氣,累天倒地的哭了一回。猛想道:「我做了一世的儒生,老來弄得這等光景,要這性命做甚麼?我把胸中氣不忿處,哭告菩薩一番,就在這裡尋個自盡罷了。」

又道是無巧不成話,高愚溪正哭到悲切之處,恰好侄兒高文明在外邊收債回來,船在岸邊搖過,只聽得廟裡哭聲,終是關著天性,不覺有些動念。仔細聽著,象是伯伯的聲音,便道:「不問是不是,這個哭,哭得好古怪,就住攏去看一看,怕做甚麼?」叫船家一櫓邀住了船,船頭湊岸,撲的跳將上去,走進廟門,喝道:「那個在此啼哭?」各抬頭一看,兩下多吃了一驚。高文明道:「我說是伯伯的聲音,為何在此?」高愚溪見是自家侄兒,心裡悲酸起來,越加痛切。高文明道:「伯伯,老人家休哭壞了身子,且說與侄兒,受了何人的氣以致如此?」高愚溪道:「說也羞人,我自差了念頭,死靠著女兒,不留個後步,把些老本錢多分與他們了。今日卻沒一個理著我了,氣忿不過,在此痛哭,告訴神明一番,尋個自盡。不想遇著我侄,甚為有愧!」高文明道:「伯伯怎如此短見!姊妹們是女人家見識,與他認甚麼真?」愚溪道:「我寧死於此,不到他三家去了。」高文明道:「不去也憑得伯伯,何苦尋死?」愚溪道:「我已無家可歸,不死何待?」高文明道:「侄兒不才,家裡也還奉養得伯伯一口起,怎說這話?」愚溪道:「我平時不曾有好處到我侄,些些家事多與了別人,今日剩得個光身子,怎好來擾得你!」高文明道:「自家骨肉,如何說個擾字?」愚溪道:「便做道我侄不棄,侄媳婦定嫌憎的。我出了偌多本錢,買別人嫌憎過了,何況孑然一身!」高文明道:「侄兒也是個男子漢,豈由婦人作主!況且侄婦頗知義理,必無此事。伯伯只是隨著侄兒到家裡罷了,再不必遲疑,快請下船同行。」高文明也不等伯子回言,一把扯住衣袂,拉了就走,竟在船中載回家來。

韓贊卿到了海邊地方,尋著了那個學吏,拿出吏部急字型大小文憑與他看了。學吏吃驚道:「老爹,你如何直走到這裡來?」韓贊卿道:「朝廷教我到這裡做教官,不到這裡,卻到那裡?」學吏道:「舊規但是老爹們來,只在省城住下,寫個諭帖來知會我們,開本花名冊子送來,秀才廩糧中扣出一個常例,一同送到,一件事就完了。老爹每俸薪自在縣裡去取,我們不管。以後升除去任,我們總不知道了。今日如何卻竟到這裡?」韓贊卿道:「我既是這裡官,須管著這裡秀才。你去叫幾個來見我。」學吏見過文憑,曉得是本管官,也不敢怠慢,急忙去尋幾個為頭的積年秀才,與他說知了。秀才道:「奇事,奇事!有個先生來了。」一傳兩,兩傳三,一時會聚了十四五個,商量道:「既是先生到此,我們也該以禮相見。」有幾個年老些的,穿戴了衣巾,其餘的只是常服,多來拜見先生。韓贊卿接見已畢,逐個問了姓,敘些寒溫,盡皆歡喜。略略問起文字大意,一班兒都相對微笑,老成的道:「先生不必拘此,某等敢以實情相告。某等生在海濱,多是在海里去做生計的,當道恐怕某等在內地生事,作成我們穿件藍袍,做了個秀才羈縻著,唱得幾個喏、寫得幾字就是了。其實不知孔夫子義理是怎麼樣的,所以再沒有先生們到這裡的。今先生辛辛苦苦來走這番,這所在不可久留;卻又不好叫先生便如此空回去。先生且安心住兩日,讓吾們到海中去去,五日後卻來見先生,就打發先生起身,只看先生造化何如。」說畢,哄然而散。韓贊卿聽了這番說話,驚得呆了,做聲不得。只得依傍著學吏,尋間民房權且住下了。

自此高愚溪只輪流住在三個女兒家裡過日,不到自家屋裡去了。這幾間祖屋,久無人住,逐漸坍將下來。公家物事,賣又賣不得。女兒們又攛掇他說:「是有分東西,何不拆了些來?」愚溪總是不想家去住了,道是有理。但見女婿家裡有些甚麼工作修造之類,就去悄悄載了些作料來增添改用。東家取了一條梁,西家就想一根柱,甚至豬棚屋也取些椽子板障來拉一拉,多是零碎取了的。侄兒子也不好小家子樣來爭,聽憑他沒些搭煞的,把一所房屋狼籍完了。祖宗締造本艱難,公物將來棄物看。自道婿家堪畢世,寧知轉眼有炎寒?

高文明先走進去,對娘子說著伯伯苦惱、思量尋死的話,高娘子吃驚道:「而今在那裡了?」高文明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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