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文 卷二十四 庵內看惡鬼善神 井中譚前因後果

話說南京新橋有一人,姓丘,字伯皋,平生忠厚志誠,奉佛甚謹;性喜施捨,不肯妄取人一毫一厘,最是個公直有名的人。一日獨坐在家內屋檐之下,朗聲誦經。忽然一個人背了包裹,走到面前來。放下包裹在地,向伯皋作一個揖道:「借問老丈一聲。」伯皋慌忙還禮道:「有甚話?」那人道:「小子是個浙江人,在湖廣做買賣,來到此地,要尋這裡一個丘伯皋,不知住在何處?」伯皋道:「足下問彼住處,敢是與他舊相識么?」那人道:「一向不曾相識,只是江湖上聞得這人是個長者,忠信可托。今小子在途路間,有些事體要干累他,故此動問。」伯皋道:「在下便是丘伯皋。足下既是遠來相尋,請到裡面來細講。」立起身來拱進堂內坐定,問道:「足下高姓?」那人道:「小子姓南,賤號少營。」伯皋道:「有何見托?」少營道:「小子有些事體,要到北京會一個人,兩月後可回了。」手指著包裹道:「這裡頭頗有些東西,今單身遠走,路上干係,欲要寄頓停當,方可起程。世上的人,便是親眷朋友最相好的,撞著財物交關,就未必保得心腸不變。一路聞得吾丈大名,是分毫不苟的人,所以要將來寄放在此,安心北去,回來叩領。即此便是干累老丈之處,別無他事。」伯皋道:「這個當得。但請足下封記停當,安放舍下。只管放心自去,萬無一失。」少營道:「如此多謝。」當下依言把包裹封記好了,交與伯皋拿了進去。伯皋見他是遠來的人,整治酒飯待他,他又要置辦上京去的幾件物事,未得動身。伯皋就留他家裡住宿兩晚,方才別去。

過了兩個多月不見他來,看看等至一年有餘,杳無音耗。伯皋問著北來的浙江人,沒有一個曉得他的。要差人到浙江去問他家裡,又不曉得他地頭住處。相遇著浙人便問南少營,全然無人認得。伯皋道:「這樁未完事,如何是了?」沒計奈何,巷口有一卜肆甚靈,即時去問卜一卦。哪占卦的道:「卦上已絕生氣,行人必應沉沒在外,不得回來。」伯皋心下委決不開,歸來與妻子商量道:「前日這人,與我素不相識,忽然來寄此包裹,今一去不來,不知包內是甚麼東西。意欲開來看一看,這人道我忠厚可托,故一面不相識,肯寄我處,如何等不得他來?欲待不看,心下疑惑不過。我想只不要動他原物,便看一看,想也無害。」妻子道:「自家沒有欺心便是,看看何妨?」取將出來,覺得沉重,打開看時,多是黃金白銀,約有千兩之數。伯皋道:「原來有這些東西在這裡,為何卻不來了?啟卦的說卦上已絕生氣,莫不這人死了,所以不來?我而今有個主意,在他包里取出五十金來,替他廣請高僧,做一壇佛事,祈求佛力保佑他早早回來。倘若真箇死了,求他得免罪苦,早早受生,也是我和他相與一番。受寄多時,盡了一片心,不便是這樣埋沒了他的。」妻子道:「若這人不死,來時節動了他五十兩,怎麼回他?」伯皋道:「我只把這實話對他講,說是保佑他回來的,難道怪我不成?十分不認帳,我填還他也罷了。佛天面上,那裡是使了屈錢處?」算計已定,果然請了幾眾僧人,做了七晝夜功果。伯皋是致誠人,佛前至心祈禱,願他生得早歸,死得早脫。功果已罷,又是幾時,不見音信,眼見得南少營不來了。伯皋雖無貪他東西念頭,卻沒個還處。自佛事五十兩之外,已此是入己的財物。伯皋心裡常懷著不安,日遠一日,也不以為意了。

伯皋一向無子,這番佛事之後,其妾即有妊孕。明年生下一男,眉目疏秀,甚覺可喜,伯皋夫妻十分愛惜。養到五六歲,送他上學,取名丘俊。豈知小聰明甚有,見了書就不肯讀,只是賴學。到得長大來,一發不肯學好,專一結識了一班無賴子弟,嫖賭行中一溜,撒漫使錢,戒訓不下。村裡人見他如此作為,盡皆嘆息道:「丘伯皋做了一世好人,生下後代,乃是敗子。天沒眼睛,好善無報!」如此過了幾時,伯皋與他娶了妻,生有一子,指望他漸漸老成,自然收心。不匡丘俊有了妻兒,越加狂肆,連妻兒不放在心上,棄著不管。終日只是三街兩市,和著酒肉朋友串哄,非賭即嫖,整個月不回家來,便是到家,無非是取錢鈔,要當頭。伯皋氣忿不過。

一日,伯皋出外去,思量他在家非為,哄他回來鎖在一間空室裡頭,周圍多是牆壁,只留著一個圓洞,放進飲食。就是生了雙翅,也沒處飛將出來。伯皋去了多時,丘俊坐在房裡,真如囹圄一般。其大娘甚是憐他,恐怕他愁苦壞了。一日早起,走到房前,在壁縫中張他一張,看他在裡面怎生光景。不看萬事全休,只這一看,那一驚非小可!正是:分開八片頂陽骨,傾下一桶雪水來。丘俊的大娘,看見房裡坐的不是丘俊的模樣,吃了一驚。仔細看時,儼然是向年寄包裹的客人南少營。大娘認得明白,不敢則聲,嘿嘿歸房。恰好丘伯皋也回來,妻子說著怪異的事,伯皋猛然大悟道:「是了,是了。不必說了,原是他的東西,我怎管得他浪費?枉做冤家!」登時開了門,放了丘俊出來,聽他仍舊外邊浮浪。快活不多幾時,酒色淘空的身子,一口氣不接,無病而死。伯皋算算所費,恰正是千金的光景。明曉得是因果,不十分在心上,只收拾孫子過日,望他長成罷了。

後邊人議論丘俊是南少營的後身,來取這些寄下東西的,不必說了。只因丘伯皋是個善人,故來與他家生下一孫,衍著後代,天道也不為差。但只是如此忠厚長者,明受人寄頓,又不曾貪謀了他的,還要填還本人,還得盡了方休,何況實負欠了人,強要人的打點受用,天豈容得你過?所以冤債相償,因果的事,說他一年也說不了。小子而今說一個沒天理的,與看官們聽一聽。錢財本有定數,莫要欺心胡做。試看古往今來,只是一本帳簿。

卻說原朝至正年間,山東有一人姓原名自實,田莊為生,家道豐厚;性質愚純,不通文墨,卻也忠厚認真,一句說話兩個半句的人。同里有個姓繆的千戶,與他從幼往來相好。一日繆千戶選授得福建地方官職,收拾赴任,缺少路費,要在自實處借銀三百兩。自實慨然應允,繆千戶寫了文券送過去。自實道:「通家至愛,要文券做甚麼?他日還不還,在你心裡。你去做官的人,料不賴了我的。」此時自實恃家私有餘,把這幾兩銀子也不放在心中,竟自不收文券,如數交與他去,繆千戶自去上任了。

真是事有不測。至正末年間,山東大亂,盜賊四起。自實之家,被群盜劫掠一空,所剩者田地屋宇,兵戈擾攘之中,又變不出銀子來。戀著住下,又恐性命難保,要尋個好去處避兵。其時福建被陳友定所據,七郡地方,獨安然無事。自實與妻子商量道:「目今滿眼兵戈,只有福建平靜;況繆君在彼為官,可以投托。但道途阻塞,人口牽連,行動不得。莫若尋個海船,搭了他由天津出海,直趨福州。一路海洋,可以徑達,便可挈家而去了。」商量已定,收拾了些零剩東西,載了一家上了海船,看了風訊開去。不則幾時,到了福州地面。

自實上岸,先打聽繆千戶消息。見說繆千房正在陳友定幕下當道用事,威權隆重,門庭赫奕,自實喜之不勝,道是來得著了。匆忙之中,未敢就去見他,且回到船里對妻子說道:「問著了繆家,他正在這裡興頭,便是我們的造化了。」大家歡喜。自實在福州城中賃下了一個住居,接妻子上來,安頓行李停當,思量要見繆千戶。轉一個念頭道:「一路受了風波,顏色憔悴,衣裳襤褸,他是興頭的時節,不要討他鄙賤,還宜從容為是。」住了多日,把冠服多整飾齊楚,面龐也養得黑色退了,然後到門求見。門上人見是外鄉人,不肯接帖。問其來由,說是山東。門上人道:「我們本官最怕鄉里來纏,門上不敢稟得,怕惹他惱燥。等他出來,你自走過來覿面見他,須與吾們無干。他只這個時節出來快了。」自實依言站著等候。果然不多一會,繆千戶騎著馬出來拜客。自實走到馬前,躬身打拱。繆千戶把眼看到別處,毫釐不象認得的。自實急了,走上前去說了山東土音,把自己姓名大聲叫喊。繆千戶聽得,只得叫攏住了馬,認一認,假作吃驚道:「原來是我鄉親,失瞻,失瞻!」下馬來作了揖,拉了他轉到家裡來,敘了賓主坐定。一杯茶罷,千戶自立起身來道:「適間正有小事要出去,不得奉陪。且請仁兄回寓,來日薄具小酌,奉請過來一敘。」自實不曾說得甚麼,沒奈何且自別過。

等到明日,千戶著個人拿了一個單帖來請自實。自實對妻子道:「今日請我,必有好意。」歡天喜地,不等再邀,跟著就走。到了衙內,千戶接著。自實只說道長久不見,又遠來相投,怎生齊整待他。誰知千戶意思甚淡,草草酒果三杯,說些地方上大概的話,略略問問家中兵戈光景、親眷存亡之類,毫釐不問著自實為何遠來,家業興廢若何。比及自實說著遭劫逃難,苦楚不堪,千戶聽了,也只如常,並無驚駭憐恤之意。至於借銀之事,頭也不提起,謝也不謝一聲。自實幾番要開口,又想道:「剛到此地,初次相招,怎生就說討債之事?萬一衝撞了他,不好意思。」只得忍了出門。到了下處,旅寓荒涼,柴米窘急。妻子問說,「何不與繆家說說前銀,也好討些來救急。」自實說初到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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