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文 卷二十一 許察院感夢擒僧 王氏子因風獲盜

王爵看見尼姑,驚得盪了三魂,飛了七魄。固然尼姑生得大有顏色,亦是客邊人易得動火。尼姑見有客來,趨蹌迎進拜茶。王爵當面相對,一似雪獅子向火,酥了半邊,看看軟了,坐間未免將幾句風話撩他。那尼姑也是見多識廣的,公然不拒。王爵曉得可動,密懷有意。一盞茶罷,作別起身,同張善回到店中來,暗地取銀一錠,藏在袖中,叮嚀王惠道:「我在此悶不過,出外去尋個樂地適興,晚間回不回來也不可知。店家問時,只推不知。你伴著公差好生看守行李。」王惠道:「小人曉得,官人自便。」

王爵寫個貼子,又寫著一紙失狀。州官見是同鄉,分外用情,即差快手李彪隨著王爵跟捕賊人,必要擒獲,方准銷牌。王爵就央店家另雇了車夫,推了車子,別了店家,同公差三個人一起走路。到了開河集上,王爵道:「我們帶了纍堆物事,如何尋訪?不若尋一大店安下了,住定了身子,然後分頭緝探消息方好。」李彪道:「相公極說得有理。我們也不是一日訪得著的,訪不著,相公也去不成。此間有個張善店極大,且把喪車停在裡頭,相公住起兩日來。我們四下尋訪,訪得影響,我們回覆相公,方有些起倒。」王爵道:「我正是這個意思。」叫王惠吩咐車夫,竟把車子推入張善店內。

可見天下的事,再不可因疑心妄坐著人的。而今也為一樁失盜的事,疑著兩個人,後來卻得清官辨白出來,有好些委曲之處,待小子試說一遍:訟獄從來假,翻訟夢寐真。莫將幽暗事,冤卻眼前人。

李信領了密旨,去到光善寺拿無塵。果然徒弟回道:「師父幾日前不知那裡去了。」李信問得這徒弟,就是月郎。一索套了,押到公庭。許公問無塵去向,月郎一口應承道:「他只在親眷人家,不要驚張,致他走了。小的便與公差去挨出來。」許公就差李信,押了月郎出去訪尋。月郎對李信道:「他結拜往來的親眷甚多,知道在那一家?若曉得是公差訪他,他必然驚走。不若你扮做道人,隨我沿門化飯。訪得他的當,就便動手。」李信道:「說得是。」當下扮做了道人,跟著月朗,走了幾日,不見蹤跡。來到一村中人家,李信與月朗進去化齋。正見一個和尚在裡頭吃酒。月朗輕輕對李信道:「這和尚正是師父無塵。」李信悄悄去叫了地方,把牌票與他看了,一同闖入,李信一把拿住無塵道:「你殺人事發了,巡按老爺要你!」無塵說著心病,慌了手腳,看見李信是個道妝,叫道:「齋公,我與你並無冤讎,何故首我?」李信撲地一掌打過去道:「我把你這瞎眼的賊禿!我是齋公么?」掀起衣服,把出腰牌來道:「你睜著驢眼認認看!」無塵曉得是公差,欲待要走,卻有一夥地方在那裡,料走不脫,軟軟地跟了出來。看見了月朗,罵道:「賊弟子,是你領到這裡的?」月朗道:「官府押我出來,我自身也難保。你做了事,須自家當去,我替了你不成?」李信一同地方押了無塵,伺候許公升堂,解進察院來。許公問:「你為何殺了王秀才?」無塵初時抵賴,只推不知。用起刑法來,又叫尼姑真靜與他對質。真靜心裡也恨他,便道:「王秀才所許東西,止是對你說得,並不曾與別個講。你那時狠狠出門,當夜就殺了,還推得那裡?」李信又稟他在路上與徒弟月朗互相埋怨的說話。許公叫起月朗來,也要夾他。月朗道:「爺爺,不要夾得。如今首飾銀兩,還藏在寺中箱里,只問師父便是。」無塵見滿盤托出,曉得枉熬刑法,不濟事了,遂把真情說出來道:「委實一來忌他佔住尼姑,致得尼姑心變了;二來貪他這些財物,當夜到店裡去殺了這秀才,取了銀兩首飾是實。」畫了供狀,押去,取了八十兩原銀,首飾二副,封在曹州庫中給主。無塵問成死罪,尼姑逐出庵舍,贖了罪,當官賣為民婦;張善、李彪與和尚月朗俱供明無罪,釋放寧家,這件事方得明白。若非許公神明,豈不枉殺了?正是:兩值命途乖,相遭各致猜。豈知殺人者,原自色中來。

計較已定,去雇起一輛車來,車戶喚名李旺,車上載著棺木,滿貯著行李,自己與王惠,短撥著牲口騎了,相傍而行。一路西來,到了曹州東關飯店內歇下,車子也推來安頓在店內空處了。車戶李旺行了多日,習見匣子沉重,曉得是銀子在內,起個半夜,竟將這一匣抱著,趁人睡熟時離了店內,連車子撇下逃了出去。

真靜只得跟了,解至察院里來。許公一見真靜,拍手道:「是了,是了!此即夢中之人也!煞恁奇怪!」叫他起來,跪在案前,問道:「你怎生與王秀才通姦,後來怎生殺了,你從實說來,我不打你。有一句含糊,就活敲死了!」滿堂皂隸雷也似吆喝一聲。真靜年紀不上廿歲,自不曾見官的,膽子先嚇壞了。不敢隱瞞,戰抖抖的道:「這個秀才,那一日到庵內遊玩,看見了小尼。到晚來,他自拿了白銀一錠,就在庵中住宿。小尼不合留他,一連過了幾日,彼此情濃,他口許小尼道:『店中有幾十兩銀子,兩副首飾,多要拿來與小尼。』這一日,說道有事干,晚間要在店裡宿,不得來了,自此一去,竟無影響。小尼正還望他來,怎知他被人殺了?」許公看見真靜年幼,形容嬌媚,說話老實,料道通姦是真,須不會殺的人,如何與夢中恰相符合?及到說所許銀兩物件之類,又與失贓不差,躊躇了一會,問道:「秀才許你東西之時,有人聽見么?」真靜道:「在枕邊說的話,沒人聽見。」許公道:「你可曾對人說么?」真靜想了一想,通紅了臉,低低道:「是了,是了。不該與這狠廝說!這秀才苦死是他殺了。」許公拍案道:「怎的說?」真靜道:「小尼該死!到此地位,瞞不得了,小尼平日有一個和尚私下往來,自有那秀才在庵中,不招接了他。這晚秀才去了,他卻走來,問起與秀才交好之故。我說秀才情意好,他許下我若干銀兩東西,所以從他。和尚問秀才住處,我說他住在張善大店中,和尚就忙忙的起身去了。這幾時也不見來,想必這和尚走去,就把那秀才來殺了。」許公道:「和尚叫甚名字?」真靜道:「名叫無塵。」許公聽了和尚之名,跌足道:「是了,是了!『土上鹿走』,不是『塵』字么!他住在那寺里?」真靜道:「住光善寺。」許公就差李信去光善寺里拿和尚無塵,吩咐道:「和尚干下那事,必然走了,就拿他徒弟來問去向。但和尚名多相類,不可錯誤生事!那尼僧曉得他徒弟名字么?」真靜道:「他徒弟名月郎,住在寺後。」許公推詳道:「一發是了。夢中道『只看夜明』,夜明不是月郎么?一個個字多應了。但只拿了月郎便知端的。」

王爵看書中說得銀子甚多,心裡動了火,算計道:「侄兒年紀幼小,便去也未必停當;況且病勢不好,萬一等不得,卻不散失了銀兩?」意要先趕將去,卻交兒子一皋相伴一夔同走。遂吩咐王恩道:「你慢慢與兩位小官人收拾了一同後來,待我星夜先自前去見二官人則個。」只因此去,有分交:白面書生,遽作離鄉之鬼;緇衣佛子,翻為入獄之囚。正是:福無雙至猶難信,禍不單行果是真。不為弟兄多濫色,怎教雙喪異鄉身?王爵不則一日,到了山東,尋著兄弟王祿,看見病雖沉重,還未曾死。原來這些色病,固然到底不救,卻又一時不死,最有清頭的。幸得兄弟兩個還及相見,王祿見了哥哥,吊下淚來。王爵見了兄弟病勢,已到十分,涕泣道:「怎便狼狽至此?」王兄道:「小弟不幸,病重不起,忍著死專等親人見面。今吾兄已到,弟死不恨了。」王爵道:「賢弟在外日久,營利甚多,皆是賢弟辛苦得來。今染病危急,萬一不好,有甚遺言回覆父母?」王祿道:「小弟遠遊,父母兄長跟前有失孝悌,專為著幾分微利,以致如此。聞兄說我辛苦,只這句話,雖勞不怨了。今有原銀一千兩,奉還父母,以代我終身之養。其餘利銀三千餘兩,可與我兒一夔一半,侄兒一皋一半,兩分分了。幸得吾兄到此,銀既有托,我雖死亦瞑目地下矣。」吩咐已畢,王爵隨叫家人王惠將銀子查點已過。王祿多說了幾句話,漸漸有聲無氣,挨到黃昏,只有出的氣,沒有入的氣,嗚呼哀哉!伏維尚饗。

王爵與王惠哭做了一團,四個婦人也陪出了哀而不傷的眼淚。王爵著王惠去買了一副好棺木盛貯了,下棺之時,王爵推說日辰有犯,叫王惠監視著四個婦女做一房鎖著,一個人不許來看,殯殮好了,方放出來。隨去喚那夭夭、蓁蓁的鴇兒到來,寫個領字,領了回去。還有這兩個女人,也叫原媒人領還了娘家。也不管眼前的王惠有些不捨得,身後的王恩不曾相別得,只要設法輕鬆了便當走路。當下一面與王惠收拾打疊起來,將銀五百兩裝在一個大匣之內,將一百多兩零碎銀子、金首飾二副放在隨身行囊中,一路使用。王惠疑心,問道:「二官人許多銀兩,如何只有得這些?」王爵道:「恐怕路上不好走,多的我自有妙法藏過,到家便有,所以只剩這些在外邊。」王恩道:「大官人既有妙法,何不連這五百兩也藏過?路上盤纏夠用罷了。」王爵道:「一個大客商屍棺回去,難道幾百兩銀子也沒有的?別人疑心起來,反要搜根剔齒,便不妙了。不如放此一匣在行李中,也夠看得沉重,別人便不再疑心還有什麼了。」王惠道:「大官人見得極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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