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文 卷二十 賈廉訪贗行府牒 商功父陰攝江巡

詩曰:

世人結交須黃金,黃金不多交不深。

總令然諾暫相許,終是悠悠行路心。

果然光陰似箭,日月如梭,轉眼二十年。賈廉訪已經身故,賈成之得了出身,現做粵西永寧橫州通判。其時商妾長子幼年不育,第二個兒子喚名商懋,表字功父,照通族排來,行在第六十五。同母親不住德慶,遷在臨賀地方,與橫州不甚相遠。那商功父生性剛直,頗有幹才,做事慷慨,又熱心,又和氣。賈成之本意憐著妻家,後來略聞得廉訪欺心賺騙之事,越加心裡不安,見了小舅子十分親熱。商小姐見兄弟小時母子伶仃,而今長大知事,也自喜歡他。所以成之在橫州衙內,但是小舅子來,千歡萬喜,上百兩送他,姐姐又還有贈,至於與人通關節得錢的在外。來一次,一次如此。功父奉著寡母過日,靠著賈家姐姐、姐夫恁地扶持,漸漸家事豐裕起來,在臨賀置有田產庄宅,廣有生息。又娶富人之女為妻,規模日大一日,不似舊時母子旅邸荒涼景況。過了幾時,賈成之死在官上,商小姐急差人到臨賀接功父商量後事。諸凡停當過,要扶柩回葬,商功父攛掇姐姐道:「總是德慶也不過客居,原非本籍。我今在臨賀已立了家業,姐姐只該同到臨賀尋塊好地,葬了姐夫,就在臨賀住下,相傍做人家,也好時常照管,豈非兩便?」小姐道:「我是女人家,又是孑身孀居,巴不得依傍著親眷。但得安居,便是住足之地。那德慶也不是我家鄉,還去做甚?只憑著兄弟主張,就在臨賀同住,周全得你姐夫入了土,大事便定,吾心安矣。」

陳定平時家裡飽暖,妻妾享用,鄉鄰人忌克他的多,看想他的也不少。今聞他大妻已死,有曉得他病中相爭之事的,來挑著巢大郎道:「聞得令姊之死,起於妻妾相爭。你是他兄弟,怎不執命告他?你若進了狀,我鄰里人家少不得要執結人命虛實,大家有些油水。」巢大郎是個乖人,便道:「我終日在姊夫家裡走動,翻那麵皮不轉。不若你們聲張出首,我在裡頭做好人,少不得聽我處法,我就好幫襯你們了。只是你們要硬著些,必是到得官,方起發得大錢。只說過了,處來要對分的。」鄰里人道:「這個當得。」兩下寫開合同。果然鄰裡間合出三四個要有事、怕太平的來,走到陳定家裡喧嚷說:「人命死得不明,必要經官,入不得殮。」巢大郎反在裡頭勸解,私下對陳定說:「我是親兄弟,沒有說話,怕他外人怎的。」陳定謝他道:「好舅舅,你退得這些人,我自重謝你。」巢大郎即時揚言道:「我姊姊自是病死的,有我做兄弟的在此,何勞列位多管?」鄰里人自有心照,曉得巢大郎是明做好人之言,假意道:「你自私受軟口湯,到來吹散我們。我們自有說話處!」一鬨而散。

陳定心中好不感激巢大郎,怎知他卻暗裡串通地方,已自出首武進縣了。武進縣知縣是個貪夫,其時正有個鄉親在這裡打抽豐,未得打發,見這張首狀,是關著人命,且曉得陳定名字是個富家,要在他身上設處些,打發鄉親起身。立時准狀,僉牌來拿陳定到官。不由分說,監在獄中。陳定急了,忙叫巢大郎到監門口與他計較,叫他快尋分上。巢大郎正中機謀,說道:「分上固要,原首人等也要灑派些,免得他每做對頭,才好脫然無累。」陳定道:「但憑舅舅主張,要多少時,我寫去與小妾,教他照數付與舅舅。」巢大郎道:「這個定不得數,我去用看,替姊夫省得一分是一分。」陳定道:「只要快些完得事,就多著些也罷了。」巢大郎別去,就去尋著了這個鄉里,與他說倒了銀子,要保全陳定無事。陳定面前說了一百兩,取到了手,實與得鄉里四十兩。鄉里是要緊歸去之人,挑得籃里便是菜,一個信送將進去,登時把陳定放了出來。巢大郎又替他說合地方鄰里,約費了百來兩銀子,盡皆無說。少不得巢大郎又打些虛帳,又與眾人私下平分,替他做了好些買賣,當官歸結了。

直隸常州府武進縣有一個富戶,姓陳名定。有一妻一妾,妻巢氏,妾丁氏。妻已中年,妾尚少艾。陳定平日情分在巢氏面上淡些,在丁氏面上濃些,卻也相安無說。巢氏有兄弟巢大郎,是一個鬼頭鬼腦的人,奉承得姊夫姊姊好。陳定托他掌管家事,他內外攬權,百般欺侵,巴不得姊夫有事,就好科派用度,落來肥家。一日巢氏偶染一病。大凡人病中,性子易得惹氣。又且其夫有妾,一發易生疑忌,動不動就嘔氣,說道:「巴不得我死了,讓你們自在快樂,省做你們眼中釘。」那陳定男人家心性,見大娘有病在床,分外與小老婆肉麻的榜樣,也是有的。遂致巢氏不堪,日逐嗔惱罵詈。也是陳定與丁氏合該悔氣,平日既是好好的,讓他是個病人,忍耐些個罷了。陳定見他聒絮不過,回答他幾句起來。巢氏倚了病勢,要死要活的顛了一場。陳定也沒好氣的,也不來管他好歹。巢氏自此一番,有增無減。陳定慌了,竭力醫禱無效,丁氏也自盡心伏侍。爭奈病痛犯拙,畢竟不起,嗚呼哀哉了。

原來商小姐無出,有媵婢生得兩個兒子,絕是幼小,全仗著商功父提拔行動。當時計議已定,即便收拾家私,一起望臨賀進發。少時來到,商功父就在自己住的宅邊,尋個房舍,安頓了姐姐與兩個小外甥。從此兩家相依,功父母親與商小姐兩人,朝夕為伴,不是我到你家,便是你到我家,彼此無間。商小姐中年寡居,心貪安逸,又見兄弟能事,是件周到停當,遂把內外大小之事,多托與他執料。錢財出入,悉憑其手,再不問起數目。又托他與賈成之尋陰地,造墳安葬,所費甚多。商功父賦性慷慨,將著賈家之物作為己財,一律揮霍。雖有兩個外甥,不是姐姐親生,亦且是乳臭未除,誰人來稽查得他?商功父正氣的人,不是要存私,卻也只趁著興頭,自做自主,像心像意,那裡還分別你的我的?久假不歸,連功父也忘其所以。賈廉訪昔年設心拐去的東西,到此仍還與商家用度了。這是羹里來飯里去,天理報復之常,可惜賈廉訪眼裡不看得見。

知縣大怒,出牌重問,連巢大郎也標在牌上,說他私和人命,要拿來出氣。巢大郎虛心,曉得是替鄉里報仇,預先走了。只苦的是陳定,一同妾丁氏俱拿到官,不由分說,先是一頓狠打,發下監中。出牌吊屍,叫集了地方人等簡驗起來。陳定不知是那裡起的禍,沒處沒法一些手腳。知縣是有了成心的,只要從重坐罪,先吩咐仵作報傷要重。仵作揣摩了意旨,將無作有,多報的是拳毆腳踢致命傷痕。巢氏幼時喜吃甜物,面前牙齒落了一個,也做硬物打落之傷。竟把陳定問了鬥毆殺人之律,妾丁氏威逼期親尊長致死之律,各問絞罪。陳定央了幾個分上來說,只是不聽。丁氏到了女監,想道:「只為我一身,致得丈夫受此大禍;不若做我一個不著,好歹出了丈夫。」他算計定了。解審察院,見了陳定,遂把這話說知。當官招道:「不合與大妻廝鬧,手起凳子打落門牙,即時暈地身死。並與丈夫陳定無干。」察院依口詞,駁將下來。刑館再問,丁氏一口承認。丁氏曉得有了此一段說話在案內了,丈夫到底脫罪。然必須身死,問官方肯見信,作做實據,游移不得,亦且丈夫可以速結,是夜在監中自縊而死。獄中呈報,刑館看詳巢氏之死。既系丁氏生前招認下手,今已懼罪自盡,堪以相抵,原非死後添情推卸,陳定止斷杖贖發落。

後來知縣朝覲去了,巢大郎已知陳定官司問結,放膽大了,喜氣洋洋,轉到家裡。只道陳定還未知其奸,照著平日光景前來探望。陳定雖不說破甚麼,卻意思冷淡了好些。巢大郎也看得出,且喜財物得過,盡幾時的受用,便姊夫怪了也不以為意。豈知天理不容,自見了姊夫家來,他妻子便癲狂起來,口說的多是姊姊巢氏的說話,嚷道:「好兄弟,我好端端死了,只為你要銀子,致得我粉身碎骨,地下不寧!你快超度我便罷,不然,我要來你家作祟,領兩個人去!」巢大郎驚得只是認不是討饒,去請僧道念經設醮。安靜得兩日,又換了一個聲口道:「我乃是陳妾丁氏。大娘死與我何干?為你家貪財,致令我死於非命。今須償還我!」巢大郎一發懼怕,燒紙拜獻,不敢吝惜,只求無事。怎當得妻妾兩個,推班出色,遞換來擾?不夠幾時,把所得之物乾淨弄完。寧可賠了些,又不好告訴得人,姊夫那裡又不作準了,懨懨氣色,無情無緒,得病而死。此是貪財害人之報。可見財物一事,至親也信不得,上手就騙害的。

小生如今說著宋朝時節一件事,也為至親相騙,後來報得分明,還有好些稀奇古怪的事,做一回正話。

利動人心不論親,巧謀賺取橐中銀。直從江上巡迴日,始信陰司有鬼神。

卻說宋時靖康之亂,中原士大夫紛紛避地,大多盡入閩廣之間。有個寶文閣學士賈讜之弟賈謀,以勇爵入官,宣和年間為諸路廉訪使者。其人貪財無行,詭詐百端。移來嶺南,寓居德慶府。其時有個濟南商知縣,乃是商侍郎之孫,也來寄居府中。商知縣夫人已死,止有一小姐,年已及笄。有一妾,生二子,多在乳抱。家資頗多,儘是這妾掌管。小姐也在裡頭照料,且自過得和氣。賈廉訪探知商家甚富,小姐還未適人,遂為其子賈成之納聘,取了過門。後來商知縣死了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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