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文 卷十九 田舍翁時時經理 牧童兒夜夜尊榮

此時萬氏又富又貴,又與皇親國戚聯姻,豪華無比,勢焰非常。盡道是用不盡的金銀,享不完的福祿了。誰知過眼雲煙,容易消歇。宣德郎萬延之死後,第三兒子補三班的也死了。駙馬家裡見女婿既死,來接他郡主回去,說道萬家家資多是都尉府中帶來的,伙著二三十男婦,內外一搶,席捲而去。萬家兩個大兒子只好眼睜睜看他使勢行兇,不敢相爭,內財一空。所有低洼田千頃,每遭大水淹沒,反要賠糧,巴不得推與人了倒乾淨,憑人佔去。家事盡消,兩子寄食親友,流落而終。此寶盆被駙馬家取去,後來歸了蔡京太師。

寄兒領了鑰匙,與沙三同到草房中。寄兒謝了沙三些常例媒錢。是夜就在草房中宿歇,依著道人念過五字真言百遍,倒翻身便睡。看官,你道從來只有說書的續上前因,那有做夢的接著前事?而今煞是古怪,寄兒一覺睡去,仍舊是昨夜言寄華的身分,頂冠束帶,新到著作郎衙門升堂理事。只見蹌蹌躋躋,一群儒生將著文卷,多來請教。寄華一一批答,好的歹的,圈的抹的,發將下去,紛紛爭看。眾人也有服的,也有不服的,喧嘩鬧嚷起來。寄華髮出規條,吩咐多要遵繩束,如不伏者,定加鞭笞。眾儒方弭耳拱聽,不敢放肆,俱各從容雅步,逡巡而退。是日,同衙門官擺著公會筵席,特賀到任。美酒嘉肴,珍羞百味,歌的歌,舞的舞,大家盡歡。直吃到斗轉參橫,才得席散,迴轉衙門裡來。

識者道:「此盆結冰成花,應著萬氏之富,猶如冰花一般,原非堅久之象,乃是不祥之兆。」然也是事後猜度。當他盛時,那個肯是這樣想,敢是這樣說?直待後邊看來,真箇是如同一番春夢。所以古人寓言,做著《邯鄲夢記》、《櫻桃夢記》,儘是說那富貴繁榮,直同夢境。卻是一個人做得一個夢了卻一生,不如莊子所說那牧童做夢,日里是本相,夜裡做王公,如此一世,更為奇特。聽小子敷衍來著:人世原同一夢,夢中何異醒中?若果夜間富貴,只算半世貧窮。

明日睡醒,主人莫翁來喚,因為家中有一匹拽磨的牝驢兒,一併交與他牽去餵養。寄兒牽了,暗笑道:「我夜間配了公主,怎生煊赫!卻今日來弄這個買賣,伴這個眾生。」跨在背上,打點也似騎牛的騎了到山邊去。誰知騎上了背,那驢兒只是團團而走,並不前進,蓋因是平日拽的磨盤走慣了。寄兒沒奈何,只得跳下來,打著兩鞭,牽著前走。從此又添了牲口,恐怕走失,飲食無暇。只得備著乾糧,隨著四處放牧。莫翁又時時來稽查,不敢怠慢一些兒。辛苦一日,只圖得晚間好睡。

電光石火夢中身,白馬紅纓衫色新。

我貴我榮君莫羨,做官何必讀書人?

那邊就寢,這邊方醒,想著明明白白記得的,不覺失笑道:「好怪么!那裡說起?又接著昨日的夢,身做高官,管著一班士子,看甚麼文字。我曉得文字中吃的不中吃的?落得吃了些酒席,倒是快活起來。」抖抖衣服,看見襤褸,嘆道:「昨夜的袍帶,多在那裡去了?」將破布襖穿著停當,走下得床來。只見一個莊家老蒼頭,奉著主人莫翁之命,特來交盤牛畜與他。一群牛共有七八隻,寄兒逐只看相,用手去牽他鼻子。那些牛不曾認得寄兒,是個面生的,有幾隻馴擾不動,有幾隻奔突起來。老蒼頭將一條皮鞭付與寄兒。寄兒趕去,將那奔突的牛兩三鞭打去。那些牛不敢違拗,順順被寄兒牽來一處拴著,寄兒慢慢喂放。老蒼頭道:「你新到我主翁家來,我們該請你吃三杯。昨日已約下沙三哥了,這早晚他敢就來。」說未畢,沙三提了一壺酒、一個籃,籃里一碗肉、一碗芋頭、一碟豆走將來。老蒼頭道:「正等沙三哥來商量吃三杯,你早已辦下了。我補你分罷。」寄兒道:「其么道理要你們破鈔?我又沒得回答處,我也出個分在內罷了。」老蒼頭道:「甚麼大事值得這個商量?我們盡個意思兒罷。」三人席地而坐,吃將起來。寄兒想道:「我昨夜夢裡的筵席,好不齊整。今卻受用得這些東西,豈不天地懸絕?」卻是怕人笑他,也不敢把夢中事告訴與人。正是:對人說夢,說聽皆痴。如魚飲水,冷暖自知。

須臾,莫翁走出堂中。原來莫翁因得了金銀,晚間對老姥說道:「此皆寄兒的造化掘著的,功不可忘。我與你沒有兒女,家事無傳。今平空地得來許多金銀,雖道好沒取得他的。不如認義他做個兒子,把家事付與他,做了一家一計,等他養老了我們,這也是我們知恩報恩處。」老姥道:「說得有理。我們眼前沒個傳家的人,別處平白地尋將來,要承當家事,我們也氣不幹。今這個寄兒,他見有著許多金銀付在我家,就認義他做了兒子,傳我家事,也還是他多似我們的,不叫得過分。」商量已定,莫翁就走出來,把這意思說與寄兒。寄兒道:「這個折殺小人,怎麼敢當?」莫翁道:「若不如此,這些東西,我也何名享受你的?我們兩老口議了一夜,主意已定,不可推辭。」寄兒沒得說,當下納頭拜了四拜,又進去把老姥也拜了。自此改名為莫繼,在莫家莊上做了乾兒子。本是驢前廝養,今為舍內螟蛉。何緣分外親熱?只看黃金滿嬴。

他家有一個瓦盆,是希世的寶物。乃是初選官時,在都下為銅禁甚嚴,將十個錢市上買這瓦盆來盥洗。其時天氣凝寒,注湯沃面過了,將殘湯傾去。還有傾不了的,多少留些在盆內。過了一夜,凝結成冰,看來竟是桃花一枝。人來見了,多以為奇,說與宣議。宣議看見道:「冰結攏來,原是花的。偶像桃花,不是奇事。」不以為意。明日又復剩些殘水在內,過了一會看時,另結一枝開頭牡丹,花朵豐滿,枝葉繁茂,人工做不來的。報知宣議來看道:「今日又換了一樣,難道也是偶然?」宣議方才有些驚異道:「這也奇了,且待我再試一試。」親自把瓦盆拭凈,另灑些水在裡頭。次日再看,一髮結得奇異了,乃是一帶寒林,水村竹屋,斷鴻翹鷺,遠近煙巒,宛如圖畫。宣議大駭,曉得是件奇寶,喚將銀匠來,把白金鑲了外層,將錦綺做了包袱十襲珍藏。但遇凝寒之日,先期約客,張筵置酒,賞那盆中之景。是一番另結一樣,再沒一次相同的。雖是名家畫手,見了遠愧不及,前後色樣甚多,不能悉紀。只有一遭最奇異的,乃是上皇登極,恩典下頒,致仕官皆得遷授一級,宣義郎加遷宣德郎。敕下之日,正遇著他的生辰,親戚朋友來賀喜的,滿坐堂中。是日天氣大寒,酒席中放下此盆,洒水在內,須臾凝結成象,卻是一塊山石上坐著一個老人,左邊一龜,右邊一鶴,儼然是一幅「壽星圖」。滿堂飲酒的無不喜歡讚歎。內中有知今識古的士人議論道:「此是瓦器,無非凡火燒成,不是甚麼天地精華五行間氣結就的。有此異樣,理不可曉,誠然是件罕物。」又有小人輩脅肩諂笑,掇臀捧屁,稱道:「分明萬壽無疆之兆,不是天下大福人,也不能夠有此異寶。」當下盡歡而散。

一日夢中,國王有個公主要招贅附馬,有人啟奏:「著作郎言寄華才貌出眾,文彩過人,允稱此選。」國王准奏,就著傳旨:「欽取著作郎為駙馬都尉,尚范陽公主。」迎入駙馬府中成親,燈燭輝煌,儀文璀璨,好不富貴!有《賀新郎》詞為證:瑞氣籠清曉。卷珠簾、次第笙歌,一時齊奏,無限神仙離蓬島。鳳駕鸞車初到,見擁個、仙娥窈窕。玉珮叮噹風縹緲,望嬌姿一似垂楊裊。天上有,世間少。那范陽公主生得面長耳大,曼聲善嘯,規行矩步,頗會周旋。寄華身為王婿,日夕公主之前對案而食,比前受用更加貴盛。

那個莫翁勤心苦底,牛畜漸多。莊農不足,要尋一個童兒專管牧養。其時本庄有一個小廝兒,祖家姓言,因是父母雙亡,寄養在人家,就叫名寄兒。生來愚蠢,不識一字,也沒本事做別件生理,只好出力做工度活。一日在山邊拔草,忽見一個雙丫髻的道人走過,把他來端相了一回,道:「好個童兒!盡有道骨。可惜痴性頗重,苦障未除。肯跟我出家么?」寄兒道:「跟了你,怎受得清淡過?」道人道:「不跟我,怎受得煩惱過?也罷,我有個法兒,教你夜夜快活,你可要學么?」寄兒道:「夜裡快活,也是好的,怎不要學?師傅可指教我。」道人道:「你識字么?」寄兒道:「一字也不識。」道人道:「不識也罷。我有一句真言,只有五個字。既不識字,口傳心授,也容易記得。」遂叫他將耳朵來:「說與你聽,你牢記著!」是那五個字?乃是「婆珊婆演底」。道人道:「臨睡時,將此句念上百遍,管你有好處。」寄兒謹記在心。道人道:「你只依著我,後會有期。」捻著漁鼓簡板,口唱道情,飄然而去。是夜寄兒果依其言,整整念了一百遍,然後睡下。才睡得著,就入夢境。正是:人生勞擾多辛苦,已遜山間枕石眠。況是夢中遊樂地,何妨一覺睡千年。

莫翁情知是藏物,急叫他不要聲張,悄悄問寄兒,到那所在來。寄兒指與莫翁,揭開石板來看,果是一窖金銀,不計其數。莫翁喜得打跌,拊著寄兒背道:「我的兒,偌多金銀東西,我與你兩人一生受用不盡!今番不要看牛了,只在我莊上吃些安樂茶飯,掌管帳目。這些牛隻,另自僱人看管罷。」兩人商量,把個草昶來里外用亂草補塞,中間藏著窖中物事。莫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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