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文 卷十七 同窗友認假作真 女秀才移花接木

孟沂和罷,美人甚喜。真是才子佳人,情味相投,樂不可言。卻是好物不堅牢,自有散場時節。

花朵幾枝柔傍砌,柳絲千縷細搖風。霞明半嶺西斜日,月上孤村一樹松。〔春〕

涼回翠簟冰人冷,齒沁清泉夏月寒。香篆裊風清縷縷,紙窗明月白團團。〔夏〕

蘆雪覆汀秋水白,柳風凋樹晚山蒼。孤幃客夢驚空館,獨雁征書寄遠鄉。〔秋〕

天凍雨寒朝閉戶,雪飛風冷夜關城。鮮紅炭火圍爐暖,淺碧茶甌注茗清。〔冬〕

國朝洪武年間,有廣東廣州府人田洙,字孟沂,隨父田百祿到成都赴教官之任。那孟沂生得風流標緻,又兼才學過人,書畫琴棋之類,無不通曉。學中諸生日與嬉遊,愛同骨肉。過了一年,百祿要遣他回家。孟沂的母親心裡捨不得他去。又且寒官冷署,盤費難處。百祿與學中幾個秀才商量,要在地方上尋一個館與兒子坐坐,一來可以早晚讀書,二來得些館資,可為歸計。這些秀才巴不得留住他,訪得附郭一個大姓張氏要請一館賓,眾人遂將孟沂力薦於張氏。張氏送了館約,約定明年正月原宵後到館。至期,學中許多有名的少年朋友,一同送孟沂到張家來,連百祿也自送去。張家主人曾為運使,家道饒裕,見是老廣文帶了許多時髦到家,甚為歡喜,開筵相待。酒罷各散,孟沂就在館中宿歇。

到了二月花朝日,孟沂要歸省父母。主人送他節儀二兩,孟沂藏在袖子里了,步行回去。偶然一個去處,望見桃花盛開,一路走去看,境甚幽僻。孟沂心裡喜歡,佇立少頃,觀玩景緻,忽見桃林中一個美人掩映花下。孟沂曉得是良人家,不敢顧盼,徑自走過。未免帶些賣俏身子,拖下袖來,袖中之銀,不覺落地。美人看見,便叫隨侍的丫鬟拾將起來,送還孟沂。孟沂笑受,致謝而別。

那邊張運使料先生晚間必去,叫人看著,果不在館。運使道:「先生這事必要做出來,這是我們做主人的干係,不可不對他父親說知。」遂步至學中,把孟沂之事備細說與百祿知道。百祿大怒,遂叫了學中一個門子,同著張家館仆,到館中喚孟沂回來。孟沂方別了美人,回到張家,想念道:「他說永別之言,只是怕風聲敗露。我便耐守幾時再去走動,或者還可相會。」正躊躇間,父命已至,只得跟著回去。百祿一見,喝道:「你書到不讀,夜夜在那裡遊盪?」孟沂看見張運使一同在家了,便無言可對。百祿見他不說,就拿起一條拄杖劈頭打去,道:「還不實告!」孟沂無奈,只得把相遇之事,及錄成聯句一本與所送鎮紙、筆管兩物,多將出來,道:「如此佳人,不容不動心。不必罪兒了。」百祿取來逐件一看,看那玉色是幾百年出土之物,管上有篆刻「渤海高氏清玩」六個字。又揭開詩來,從頭細閱,不覺心服。對張運使道:「物既稀奇,詩又俊逸,豈尋常之怪。我每可同了不肖子,親到那地方去查一查蹤跡看。」

孟沂見說是孀居,不敢久留,兩杯茶罷,起身告退。美人道:「郎君便在寒舍過了晚去。若賢東曉得郎君到此,妾不能久留款待,覺得沒趣了。」即吩咐快辦酒饌。不多時,設著兩席,與孟沂相對而坐。坐中殷勤勸酬,笑語之間,美人多帶些謔浪話頭。孟沂認道是張氏至戚,雖然心裡技癢難熬,還拘拘束束,不敢十分放肆。美人道:「聞得郎君倜儻俊才,何乃作儒生酸態?妾雖不敏,頗解吟詠。今遇知音,不敢愛丑,當與郎君賞鑒文墨,唱和詞章。朗君不以為鄙,妾之幸也。」遂教丫鬟取出唐賢遺墨與孟沂看。孟沂從頭細閱,多是唐人真跡手翰詩詞,惟原稹、杜牧、高駢的最多,墨跡如新。孟沂愛玩,不忍釋手,道:「此希世之寶也。夫人情鍾此類,真是千古韻人了。」美人謙謝。兩個談話有味,不覺夜已二鼓。孟沂辭酒不飲,美人延入寢室,自薦枕席道:「妾獨處已久,今見郎君高雅,不能無情,願得奉陪。」孟沂道:「不敢請耳,因所願也。」兩個解衣就枕,魚水歡情,極其繾綣。枕邊切切叮嚀道:「慎勿輕言,若賢東知道,彼此名節喪盡了。」

次日,將一個卧獅玉鎮紙贈與孟沂,送到門外道:「無事就來走走,勿學薄倖人!」孟沂道:「這個何勞吩咐?」孟沂到館,哄主人道:「老母想念,必要小生歸家宿歇。小生不敢違命留此,從今早來館中,夜歸家裡便了。」主人信了說話,道:「任從尊便。」自此,孟沂在張家,只推家裡去宿,家裡又說在館中宿,竟夜夜到美人處宿了。整有半年,並沒一個人知道。

又道是無巧不成話。那坐的所在,與隔壁人家窗口相對,只隔得一個小天井。正吃之間,只見那邊窗里一個女子掩著半窗,對著聞俊卿不轉眼的看。及至聞俊卿抬起眼來,那邊又閃了進去。遮遮掩掩,只不走開。忽地打個照面,乃是個絕色佳人。聞俊卿想道:「原來世間有這樣標緻的!」看官,你道此時若是個男人,必然動了心,就想妝出些風流家數,兩下做起光景來。怎當得聞俊卿自己也是個女身,那裡放在心上?一面取飯來吃了,且自衙門前干正事去。到得出去了半日,傍晚轉來,俊卿剛得坐下,隔壁聽見這裡有人聲,那個女子又在窗邊看了。俊卿私下自笑道:「看我做甚?豈知我與你是一般樣的!」正嗟嘆間,只見門外一個老姥走將進來,手中拿著一個小榼。見了俊卿,放下榼子,道了萬福,對俊卿道:「隔壁景家小娘子見舍人獨酌,送兩件果子與舍人當茶。」俊卿開看,乃是南充黃柑,順慶紫梨,各十來枚。俊卿道:「小生在此經過,與娘子非親非戚,如何承此美意?」老姥道:「小娘子說來,此間來萬去千的人,不曾見有似舍人這等丰標的,必定是富貴家的出身。及至問人來,說是參府中小舍人。小娘子說這俗店無物可口,叫老媳婦送此二物來解渴。」俊卿道:「小娘子何等人家,卻居此間壁?」老姥道:「這小娘子是井研景少卿的小姐。只因父母雙亡,他依著外婆家住。他家裡自有萬金家事,只為尋不出中意的丈夫,所以還未嫁人。外公是此間富員外,這城中極興的客店,多是他家的房子,何止有十來處,進益甚廣。只有這裡幽靜些,卻同家小每住在間壁。他也不敢主張把外甥許人,恐怕錯了對頭,後來怨悵。常對景小娘子道:『憑你自家看得中意的,實對我說,我就主婚。』這個小娘子也古怪,自來會揀相人物,再不曾說那一個好。方才見了舍人,便十分稱讚。敢是與舍人有些姻緣動了?」俊卿不好答應,微微笑道:「小生那有此福?」老姥道:「好說,好說。老媳婦且去著。」俊卿道:「致意小娘子,多承佳惠,客中無可奉答,但有心感盛情。」老姥去了。俊卿自想一想,不覺失笑道:「這小娘子看上了我,卻不枉費春心?」吟詩一首,聊寄其意。詩云:「為念相如渴不禁,交梨邛橘出芳林。卻慚未是求凰客,寂寞囊中綠綺琴。」

明日,孟沂有意打那邊經過,只見美人與丫鬟仍立在門首。孟沂望著門前走去,丫鬟指道:「昨日遺金的郎君來了。」美人略略斂身避入門內。孟沂見了丫鬟,敘述道:「昨日多蒙娘子美情,拾還遺金,今日特來造謝。」美人聽得,叫丫鬟請入內廳相見。孟沂喜出望外,急整衣冠,望門內而進。美人早已迎著至廳上。相見禮畢,美人先開口道:「郎君莫非是張運使宅上西賓么?」孟沂道:「然也。昨日因館中回家,道經於此,偶遺少物,得遇夫人盛情,命尊姬拾還,實為感激。」美人道:「張氏一家親戚,彼西賓即我西賓。還金小事,何足為謝?」孟沂道:「欲問夫人高門姓氏,與敝東何親?」美人道:「寒家姓平,成都舊族也。妾乃文孝坊薛氏女,嫁與平氏子康,不幸早卒,妾獨孀居於此。與郎君賢東乃鄉鄰姻婭,郎君即是通家了。」

事畢,聞小姐整容而起,嘆道:「妾一生之事,付之郎君,妾願遂矣。只是哄了魏撰之,如何回他?」忽然轉了一想,將手床上一拍道:「有處法了。」杜子中倒吃了一驚,道:「這事有甚麼處法?」小姐道:「好教郎君得知。妾身前日行至成都,在客店內安歇。主人有個甥女窺見了妾身,對他外公說了,逼要相許。是妾身想個計較,將信物權定,推道歸時完娶。當時妾身意思,道魏撰之有了竹箭之約,恐怕冷淡了郎君;又見那個女子才貌雙全,可為君配,故此留下這個姻緣。今妾既歸君,他日回去,魏撰之問起所許之言,就把這家的說合與他成了,豈不為妙?況且當時只說是姊姊,他心裡並不曾曉得是妾身自己,也不是哄他了。」子中道:「這個最妙。足見小姐為朋友的美情。有了這個出場,就與小姐配合,與撰之也無嫌了。誰曉得途中又有這件奇事?還有一件要問:途中認不出是女容不必說了。但小姐雖然男扮,同兩個男僕行走,好些不便。」小姐笑道:「誰說同來的多是男人?他兩個原是一對夫婦,一男一女,打扮做一樣的。所以途中好伏侍,走動不必避嫌也。」子中也笑道:「有其主必有其仆,有才思的人做來多是奇怪的事。」小姐就把景家女子所和之詩,拿出來與子中看。子中道:「世間也還有這般的女子!魏撰之得之也好意足了。」

雖是如此說,卻是天下的事是真難假,是假難真。亦且終日相處,這些細微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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