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文 卷十四 趙縣君喬送黃柑 吳宣教干償白鏹

聽說世上男貪女愛,謂之風情。只這兩個字害的人也不淺,送的人也不少。其間又有奸詐之徒,就在這些貪愛上面,想出個奇巧題目來,做自家妻子不著,裝成圈套,引誘良家子弟,許他一個小富貴,謂之「紥火囤」。若不是識破機關,硬浪的郎君十個著了九個道兒。

記得有個京師人,靠著老婆吃飯的,其妻塗脂抹粉,慣賣風情,挑逗那富家郎君。到得上了手的,約會其夫,只做撞見,要殺要剮,直等出財買命,饜足方休。被他弄得也不止一個了。有一個潑皮子弟深知他行徑,佯為不曉,故意來纏。其妻與了他些甜頭,夠引他上手,正在床里作樂,其夫打將進來。別個著了忙的,定是跳下床來,尋躲避去處。怎知這個人不慌不忙,且把他妻子摟抱得緊緊的,不放一些寬鬆,伏在肚皮上大言道:「不要嚷亂!等我完了事再講。」其妻殺豬也似喊起來,亂顛亂推,只是不下來。其夫進了門,揎起帳子,喊道:「幹得好事!要殺!要殺!」將著刀背放在頸子上,捩了一捩,卻不下手。潑皮道:「不必作腔,要殺就請殺。小子固然不當,也是令正約了來的。死便死做一處,做鬼也風流。終不然獨殺我一個不成?」其夫果然不敢動手,放下刀子,拿起一個大桿杖來,喝道:「權寄顆驢頭在頸上,我且痛打一回。」一下子打來。那潑皮溜撒,急把其妻番過來,早在臀脊上受了一杖。其妻又喊:「是我,是我!不要錯打了!」潑皮道:「打也不錯,也該受一杖兒。」其夫假勢頭已過,早已發作不出了。潑皮道:「老兄放下性子,小人是個中人,我與你熟商量。你要兩人齊殺,你嫂子是搖錢樹,料不捨得。若拋得到官,只是和姦,這番打破機關,你那營生弄不成。不如你舍著嫂子與我往來,我公道使些錢鈔,幫你買煤買米。若要紥火囤,別尋個主兒弄弄,靠我不著的。」其夫見說出海底眼,無計可奈,沒些收場,只得住了手,倒縮了出去。潑皮起來,從容穿了衣服,對著婦人叫聲「聒噪」,搖搖擺擺竟自去了。正是:強中更有強中手,得便宜處失便宜。

恰是富家子弟郎君,多是嬌嫩出身,誰有此潑皮膽氣、潑皮手段?所以著了道兒。宋時向大理的衙內向士肅,出外拜客,喚兩個院長相隨到軍將橋,遇個婦人,鬢髮蓬鬆,涕泣而來。一個武夫,著青紘絲袍,狀如將官,帶劍牽驢,執著皮鞭,一走頭一頭罵那婦人,或時將鞭打去,怒色不可犯。隨後就有健卒十來人,抬著幾杠箱籠,且是沉重,跟著同走。街上人多立駐看他,也有說的,也有笑的。士肅不知其故,方在疑訝,兩個院長笑道:「這番經紀做著了。」士肅問道:「怎麼解?」院長道:「男女們也試猜,未知端的。衙內要知備細,容打聽的實來回話。」去了一會,院長來了,回說詳細。

原來浙西一個後生官人,到臨安赴銓試,在三橋黃家客店樓上下著。每下樓出入,見小房青簾下有個婦人行走,姿態甚美。撞著多次,心裡未免欣動。問那送茶的小童道:「簾下的是店中何人?」小童攢著眉頭道:「一店中被這婦人累了三年了。」官人驚道:「卻是為何?」小童道:「前歲一個將官帶著這個婦人,說是他妻子,要住個潔凈房子。住了十來日,就要到那裡近府去,留這妻子守著房卧行李,說道去半個月就好回來。自這一去,杳無信息。起初,婦人自己盤纏。後來用得沒有了,苦央主人家說:『賒了吃時,只等家主回來算還。』主人辭不得,一日供他兩番。而今多時了,也供不起了,只得替他募化著同寓這些客人,輪次供他。也不是常法,不知幾時才了得這業債。」官人聽得滿心歡喜,問道:「我要見他一見,使得么?」小童道:「是好人家妻子,丈夫又不在,怎肯見人?」官人道:「既缺衣食,我尋些吃口物事送他,使得么?」小童道:「這個使得。」

忽然一日,小童走來道:「一句話對官人說:明日是我家縣君生辰,官人既然與縣君往來,須辦些壽禮去與縣君作賀。一作賀,覺得人情面上愈加好看。」宣教喜道:「好兄弟,虧你來說;你若不說,我怎知道?這個禮節最是要緊,失不得的。」亟將采帛二端封好,又到街上買了些時鮮果品、雞鴨熟食各一盤,酒一樽,配成一副盛禮,先令家人一同小童送了去,說:「明日虔誠拜賀。」小童領家人去了。趙縣君又叫小童來推辭了兩番,然後受了。

如此兩月有餘。婦人道:「我日日自下而升,人人看見,畢竟免不得起疑。官人何不把房遷了下來?與奴相近,晚間便好相機同宿了。」官人大喜過望,立時把樓上囊橐搬下來,放在婦人間壁一間房裡,推說道:「樓上有風,睡不得,所以搬了。」晚間虛閉著房門,竟在婦人房裡同宿。自道是此樂即並頭之蓮,比翼之鳥,無以過也。才得兩晚,一日早起,尚未梳洗,兩人正自促膝而坐,只見外邊店裡一個長大漢子,大踏步踹將進來,大聲道:「娘子那裡?」驚得婦人手腳忙亂,面如土色,慌道:「壞了!壞了!吾夫來了!」那官人急閃了出來,已與大漢打了照面。大漢見個男子在房裡走出,不問好歹,一手揪住婦人頭髮,喊道:「幹得好事!幹得好事!」提起醋缽大的拳頭只是打。那官人慌了,脫得身子,顧不得甚麼七長八短,急從後門逃了出去。剩了行李囊資,盡被大漢打開房來,席捲而去。適才十來個健卒扛著的箱篋,多是那官人房裡的了。他恐怕有人識破,所以還妝著丈夫打罵妻子的模樣走路,其實婦人、男子、店主、小童,總是一伙人也。

士肅聽罷道:「那裡這樣不睹事的少年,遭如此圈套?可恨!可恨!」後來常對親友們說此目見之事,以為笑話。雖然如此,這還是到了手的,便紥了東西去,也還得了些甜頭兒。更有那不識氣的小二哥,不曾沾得半點滋味,也被別人弄了一番手腳,折了偌多本錢,還悔氣哩!正是:美色他人自有緣,從旁何用苦垂涎?請君只守家常飯,不害相思不損錢。

話說宣教郎吳約,字叔惠,道州人,兩任廣右官,自韶州錄曹赴吏部磨勘。宣教家本饒裕,又兼久在南方,珠翠香象,蓄積奇貨頗多,盡帶在身邊隨行,作寓在清河坊客店。因吏部引見留滯,時時出遊伎館,衣服鮮麗,動人眼目。客店相對有一小宅院,門首掛著青簾,簾內常有個婦人立著,看街上人做買賣。宣教終日在對門,未免留意體察。時時聽得他嬌聲媚語,在裡頭說話。又有時露出雙足在簾外來,一灣新筍,著實可觀。只不曾見他面貌如何,心下惶惑不定,恨不得走過去,揎開帘子一看,再無機會。那簾內或時巧囀鶯喉,唱一兩句詞兒。仔細聽那兩句,卻是「柳絲只解風前舞,誚系惹那人不住。」雖是也間或唱著別的,只是這句為多,想是喜歡此二語,又想是他有甚麼心事。宣教但聽得了,便跌足嘆賞道:「是在行得緊,世間無此妙人。想來必定標緻,可惜未能夠一見!」懷揣著個提心弔膽,魂靈多不知飛在那裡去了。

一日正在門前坐地,獃獃的看著對門帘內。忽有個經紀,挑著一籃永嘉黃柑子過門。宣教叫住,問道:「這柑子可要博的?」紀經道:「小人正待要博兩文錢使使,官人作成則個。」宣教接將頭錢過來,往下就撲。那經紀墩在柑子籃邊,一頭拾錢,一頭數數。怎當得宣教一邊撲,一心牽掛著簾內那人在裡頭看見,沒心沒想的拋下去,何止千撲,再撲不成一個渾成來,算一算輸了一萬錢。宣教還是做官人心性,不覺兩臉通紅,哏的一聲道:「壞了我十千錢。一個柑不得到口,可恨!可恨!」欲待再撲,恐怕撲不出來,又要貼錢;欲待住手,輸得多了,又不甘休。

正在嘆恨間,忽見個青衣童子,捧一個小盒,在街上走進店內來。你道那童子生得如何:短髮齊眉,長衣拂地。滴溜溜一雙俊眼,也會撩人;黑洞洞一個深坑,盡能害客。痴心偏好,反言勝似妖嬈;拗性酷貪,還是圖他撇脫。身上一團孩子氣,獨聳孤陽;腰間一道木樨香,合成眾唾。向宣教道:「官人借一步說話。」宣教引到僻處,小童出盒道:「趙縣君奉獻的。」宣教不知是那裡說起,疑心是錯了。且揭開盒來看一看,原來正是永嘉黃柑子十數個。宣教道:「你縣君是那個?與我素不相識,為何忽地送此?」小童用手指著對門道:「我縣君即是街南趙大夫的妻室。適在簾間看見官人撲柑子,折了本錢,不曾嘗得他一個,有些不快活,縣君老大不忍。偶然藏得此數個,故將來送與官人見意。縣君道:『可惜止有得這幾個,不能夠多,官人不要見笑。』」宣教道:「多感縣君美意。你家趙大夫何在?」小童道:「大夫到建康探親去了,兩個月還未回來,正不知幾時到家。」宣教聽得此話,心裡想道:「他有此美情,況且大夫不在,必有可圖,煞是好機會。」連忙走到卧房內,開了篋取出色彩二端來,對小童道:「多謝縣君送柑。客中無可奉答,小小生活二匹,伏祈笑留。」

小童接了走過對門去。須臾,又將這二端來還,上復道:「縣君多多致意,區區幾個柑子,打甚麼不緊的事,要官人如此重酬?決不敢受。」宣教道:「若是縣君不收,是羞殺小生了,連小生黃柑也不敢領。你依我這樣說去,縣君必收。」小童領著言語對縣君說去,此番果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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