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文 卷十三 鹿胎庵客人作寺主 剡溪里舊鬼借新屍

晉時有個阮修,表字宣子。他一生不信有鬼,特做一篇《無鬼論》。他說道:「今人見鬼者,多說他著活時節衣服。這等說起來,人死有鬼,衣服也有鬼了。」一日,有個書生來拜,他極論鬼神之事。一個說無,一個說有,兩下辨論多時。宣子口才便捷,書生看看說不過了,立起身來道:「君家不信,難以置辨。隻眼前有一件大證見,身即是鬼,豈可說無耶?」言畢,忽然不見。宣子驚得木呆,嘿然而慚,這也是他見不到處。從來聖賢多說人死為鬼,豈有沒有的道理?不止是有,還有許多放生前心事不下,出來顯靈的。所以古人說:「當令死者復生,生者可以不愧,方是忠臣義士。」而今世上的人,可以見得死者的能有幾個?只為欺死鬼無知,若是見了顯靈的,可也害怕哩!

詩曰:

昔日眉山翁,無事強說鬼。

何取誕怪言,陰陽等一理。

惟令死可生,不教生愧死。

晉人頗通玄,我怪阮宣子。

宋時福州黃閭人劉監稅的兒子四九秀才,取鄭司業明仲的女兒為妻,後來死了,三個月,將去葬於鄭家先隴之旁。既掩壙,劉秀才邀請送葬來的親朋在墳庵飲酒。忽然一個大蝶飛來,可有三寸多長,在劉秀才左右盤旋飛舞,趕逐不去。劉秀才道是怪異,戲言道:「莫非我妻之靈乎?倘陰間有知,當集我掌上。」剛說得罷,那蝶應聲而下,竟飛在劉秀才右手內,將有一刻光景,然後飛去。細看手內已生下二卵,坐客多來觀看。劉秀才恐失掉了,將紙包著,叫房裡一個養娘,交付與他藏了。

如此者五年。直到後來劉秀才死了,養娘大叫一聲,驀然倒地,醒來仍舊如常。問了五年間事,分毫不知。看了身上衣服,不勝慚愧,急脫卸了,原做養娘本等去。可見世間鬼附生人的事極多,然只不過一時間事,沒有幾年價竟做了生人與人相處的。也是他陰中撇劉秀才不下,又要照管家事,故此現出這般奇異來。怎說得個沒鬼?這個是借生人的了,還有個借死人的,說來時:直叫小膽驚欲死,任是英雄也汗流。只為滿腔冤抑事,一宵鬼話報心仇。

話說會稽嵊縣有一座山,叫做鹿胎山。為何叫得鹿胎山?當時有一個陳惠度,專以射獵營生。到此山中,見一帶胎麀鹿,在面前走過。惠度腰袋內取出箭來,搭上了一箭射去,叫聲「著」,不偏不側,正中了鹿的頭上。那隻鹿帶了箭,急急跑到林中,跳上兩跳,早把個小鹿生了出來。老鹿既產,便把小鹿身上血舐個乾淨了,然後倒地身死。陳惠度見了,好生不忍,深悔前業,拋弓丟矢,投寺為僧。後來鹿死之後,生出一樣草來,就名「鹿胎草」。這個山原叫得剡山,為此就改做鹿胎山。

山上有個小庵,人只叫做鹿胎庵。這個庵,苦不甚大。宋淳熙年間,有一僧號竹林,同一行者在裡頭居住。山下村裡,名剡溪里,就是王子猷雪夜訪戴安道的所在。里中有個張姓的人家,家長新死,將入殯殮,來請庵僧竹林去做入棺功德。是夜裡的事。竹林叫行僮挑了法事經箱,隨著就去。時已日暮,走到半山中,只見前面一個人叫道:「天色晚了,師父下山,到甚處去?」抬頭看時,卻是平日與他相好的一個秀才,姓直名諒,字公言。兩個相揖已畢,竹林道:「官人從何處來?小僧要山下人家去,怎麼好?」直生道:「小生從縣間至此,見天色已晚,特來投宿庵中,與師父清話。師父不下山去罷。」竹林道:「山下張家主翁入殮,特請去做佛事,事在今夜。多年檀越人家,怎好不去得?只是官人已來到此,又沒有不留在庵中宿歇的。事出兩難,如何是好?」直生道:「我不宿此,別無去處。」竹林道:「只不知官人有膽氣獨住否?」直生道:「我輩大丈夫,氣吞湖海,鬼物所畏,有甚沒膽氣處!你每自去,我竟到庵中自宿罷。」竹林道:「如此卻好,只是小僧心上過意不去。明日歸來,罰做一個東道請罪罷。」直生道:「快去,快去,省得為我少得了襯錢。明日就將襯錢來破除也好。」竹林就在腰間解下鑰匙來付與直生,道:「官人,你可自去開了門歇宿去。肚中飢餓時,廚中有糕餅,灶下有見成米飯,食物多有,隨你權宜吃用。將就過了今夜,明日絕早,小僧就回。托在相知,敢如此大膽,幸勿見責。」直生取笑道:「不要開進門去,撞著了什麼避忌的人在裡頭,你放心不下。」竹林也笑道:「山庵淺陋,料沒有婦女藏得。不妨,不妨。」直生道:「若有在裡頭,正好我受用他一夜。」竹林道:「但憑受用,小僧再不吃醋。」大笑而別,竹林自下山去了。

直生接了鑰匙,一徑踱上山來,端的好夜景:棲鴉爭樹,宿鳥歸林。隱隱鐘聲,知是禪關清梵;紛紛煙色,看他比屋晚炊。徑僻少人行,惟有樵夫肩擔下;山深無客至,並稀稚子候門迎。微茫幾點疏星,戶前相引;燦爛一鉤新月,木末來邀。室內知音,只是滿堂木偶;庭前好伴,無非對座金剛。若非德重鬼神欽,也要心疑魑魅至。直生走進庵門,竟趨禪室。此時明月如晝,將鑰匙開了房門,在佛前長明燈內點個火起來,點在房中了。到灶下看時,缽頭內有炊下的飯,將來鍋內熱一熱。又去傾瓶倒罐,尋出些筍乾木耳之類好些物事來。笑道:「只可惜沒處得幾杯酒吃吃。」把飯吃飽了,又去燒些湯,點些茶起來吃了,走入房門。掩上了門,展一展被卧停當,息了燈,倒頭便睡。

一時間睡不去,還在翻覆之際,忽聽得扣門響。直生自念庵僧此時正未歸來,鄰旁別無人跡,有何人到此?必是山魑木魅,不去理他。那門外扣得轉急。直生本有膽氣,毫無怖畏,大聲道:「汝是何物?敢來作怪!」門外道:「小弟是山下劉念嗣,不是甚麼怪。」直生見說出話來,側身去聽,果然是劉念嗣聲音,原是他相好的舊朋友,恍忽之中,要起開門。想一想道:「劉念嗣已死過幾時,這分明是鬼了。」不走起來。門外道:「你不肯起來放我,我自家會走進來。」說罷,只聽得房門矻矻有聲,一直走進房來。月亮裡邊看去,果然是一個人,踞在禪椅之上,肆然坐下,大呼道:「公言!公言!故人到此,怎不起來相揖?」直生道:「你死了,為何到此?」鬼道:「與足下往來甚久,我原不曾死,今身子見在,怎麼把死來戲我?」直生道:「我而今想起來,你是某年某月某日死的,我於某日到你家送葬,葬過了才回家的。你如今卻來這裡作怪,你敢道我怕鬼,故戲我么?我是鐵漢子,膽氣極壯,隨你甚麼千妖百怪,我決不怕的!」鬼笑道:「不必多言。實對足下說,小弟果然死久了。所以不避幽明,昏夜到此尋足下者,有一腔心事,要訴與足下,求足下出一臂之力。足下許我,方才敢說。」直生道:「有何心事?快對我說。我念平日相與之情,倘可用力,必然盡心。」

鬼嘆息了一會,方說道:「小弟不幸去世,不上一年,山妻房氏即便改嫁。嫁也罷了,凡我所有箱匣貨財、田屋文券,席捲而去。我止一九歲兒子,家財分毫沒分,又不照管他一些,使他饑寒伶仃,在外邊乞丐度日。」說到此處,豈不傷心!便哽哽咽咽哭將起來。直生好生不忍,便道:「你今來見我之意,想是要我收拾你令郎么?」鬼道:「幽冥悠悠,徒見悲傷,沒處告訴,今特來見足下。要足下念平生之好,替我當官一說,申此冤恨。追出家財,付與吾子,使此子得以存活。我瞑目九泉之下,當效結草銜環之報。」直生聽罷,義氣憤憤,便道:「既承相托,此乃我身上事了,明日即當往見縣官,為兄申理此事。但兄既死無對證,只我口說有何憑據?」鬼道:「我一一說來,足下須記得明白。我有錢若干,粟若干,布帛若干,在我妻身邊,有一細帳在彼減妝匣內,匙鑰緊系身上;田若干畝,在某鄉;屋若干間,在某里,俱有文契在彼房內紫漆箱中,時常放在床頂上。又有白銀五百兩,寄在彼親賴某家。聞得往取幾番,彼家不肯認帳,若得官力,也可追出。此皆件件有據。足下肯為我留心,不怕他少了。只是兒子幼小無能,不是足下幫扶,到底成不得事。」直生一一牢記,恐怕忘了,又叫他說了再說,說了兩三遍,把許多數目款項,俱明明白白了。直生道:「我多已記得,此事在我,不必多言。只是你一向在那裡?今日又何處來?」鬼道:「我死去無罪,不入冥司。各處遊盪,看見家中如此情態。既不到陰司,沒處告理;陽間官府處,又不是鬼魂可告的,所以含忍至今。今日偶在山下人家赴齋,知足下在此山上,故特地上來表此心事,求懇出力,萬祈留神。」

直生與他言來語去,覺得更深了,心裡動念道:「他是個鬼,我與他說話已久,不要為鬼氣所侵,被他迷了。趁心裡清時,打發他去罷。」因對他道:「劉兄所託既完,可以去了。我身子已倦,不要妨了我睡覺。」說罷,就不聽見聲響了,叫兩聲劉兄、劉念嗣,並不答應了。直生想道已去,揭帳看時,月光朦朧,禪椅之上,依然有個人坐著不動。直生道:「可又作怪,鬼既已去,此又何物?」大聲咳嗽,禪椅之物也依樣咳嗽。直生不理他,假意鼾呼,椅上之物也依樣鼾呼。及至仍前叫劉兄,他卻不答應。直生初時膽大,與劉鬼相問答之時,竟把生人待他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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