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文 卷十二 硬勘案大儒爭閑氣 甘受刑俠女著芳名

嚴蕊到了監中,獄官著實可憐他,吩咐獄中牢卒,不許難為,好言問道:「上司加你刑罰,不過要你招認,你何不早招認了?這惡是有分限的。女人家犯淫,極重不過是杖罪,況且已經杖斷過了,罪無重科。何苦舍著身子,熬這等苦楚?」嚴蕊道:「身為賤妓,縱是與太守有奸,料然不到得死罪,招認了,有何大害?但天下事,真則是真,假則是假,豈可自惜微軀,信口妄言,以污士大夫?今日寧可置我死地,要我誣人,斷然不成的!」獄官見他詞色凜然,十分起敬,盡把其言稟知太守。太守道:「既如此,只依上邊原斷施行罷。可惡這妮子崛強,雖然上邊發落已過,這裡原要決斷。」又把嚴蕊帶出監來,再加痛杖,這也是奉承晦庵的意思。疊成文書,正要回覆提舉司,看他口氣,別行定奪,卻得晦庵改調消息,方才放了嚴蕊出監。嚴蕊恁地悔氣,官人每自爭閑氣,做他不著,兩處監里無端的監了兩個月,強坐得他一個不應罪名,到受了兩番科斷;其餘逼招拷打,又是分外的受用。正是:規圓方竹杖,漆卻斷紋琴。好物不動念,方成道學心。

晦庵是有心尋不是的,來得急促。唐仲友出於不意,一時迎接不及,來得遲了些。晦庵信道是同父之言不差,果然如此輕薄,不把我放在心上!這點惱怒再消不得了。當日下馬,就追取了唐太守印信,交付與郡丞,說:「知府不職,聽參。」連嚴蕊也拿來收了監,要問他與太守通姦情狀。晦庵道是仲友風流,必然有染;況且婦女柔脆,吃不得刑拷。不論有無,自然招承,便好參奏他罪名了。誰知嚴蕊苗條般的身軀,卻是鐵石般的性子。隨你朝打暮罵,千棰百拷,只說:「循分供唱,吟詩侑酒是有的,曾無一毫他事。」受盡了苦楚,監禁了月余,到底只是這樣話。晦庵也沒奈他何,只得糊塗做了「不合蠱惑上官」,狠毒將他痛杖了一頓,發去紹興,另加勘問。一面先具本參奏,大略道:唐某不伏講學,罔知聖賢道理,卻詆臣為不識字。居官不存政體,褻昵娼流。鞠得姦情,再行復奏,取進止。等因。

晦庵此番竟不曾奈何得唐仲友,落得動了好些唇舌,外邊人言喧沸,嚴蕊聲價騰涌,直傳到孝宗耳朵內。孝宗道:「早是前日兩平處了。若聽了一偏之詞,貶謫了唐與正,卻不屈了這有義氣的女子沒申訴處?」

晦翁叫取鋤頭鐵鍬,在墳前挖開來看。挖到松泥將盡之處,榼的一聲響,把個挖泥的人振得手疼。拔開浮泥看去,乃是一塊青石頭,上面依稀有字。晦翁叫取起來看。從人拂去泥沙,將水洗凈,字文見將出來,卻是「某氏之墓」四個大字;旁邊刻著細行,多是小民家裡祖先名字。大姓吃驚道:「這東西那裡來的?」晦翁喝道:「分明是他家舊墳,你倚強奪了他的!石刻見在,有何可說?」小民只是扣頭道:「青天在上,小人再不必多口了。」晦翁道是見得已真,起身竟回縣中,把墳斷歸小民,把大姓問了個強佔田土之罪。小民口口「青天」,拜謝而去。

唐太守一時取笑之言,只道他不以為意。豈知姊妹行中心路最多,一句關心,陡然疑變。唐太守雖然與了他脫籍文書,出去見了陳同父,並不提起嫁他的說話了。連相待之意,比平日也冷淡了許多。同父心裡怪道:「難道娼家薄情得這樣滲瀨,哄我與他脫了籍,他就不作準了?」再把前言問趙娟。趙娟回道:「太守相公說來,到你家要忍凍餓。這著甚麼來由?」同父聞得此言,勃然大怒道:「小唐這樣憊賴!只許你喜歡嚴蕊罷了,也須有我的說話處。」他是個直性尚氣的人,也就不戀了趙家,也不去別唐太守,一徑到朱晦庵處來。

不是愛風塵,似被前緣誤。

花落花開自有時,總賴東君主。

去也終須去,住也如何住?

若得山花插滿頭,莫問奴歸處。

吟罷,呈上仲友。仲友看畢大喜,賞了他兩匹縑帛。

孝宗皇帝看見晦庵所奏,正拿出來與宰相王淮平章,王淮也出仲友私揭與孝宗看。孝宗見了,問道:「二人是非,卿意何如?」王淮奏道:「據臣看著,此乃秀才爭閑氣耳。一個道譏了他不識字,一個道不迎候得他。此是真情。其餘言語多是增添,可有一些的正事么?多不要聽他就是。」孝宗道:「卿說得是。卻是上下司不和,地方不便,可兩下平調了他便了。」王淮奏謝道:「陛下聖見極當,臣當吩咐所部奉行。」

又一日,時逢七夕,府中開宴。仲友有一個朋友謝原卿,極是豪爽之士,是日也在席上。他一向聞得嚴幼芳之名,今得相見,不勝欣幸。看了他這些行動舉止、談諧歌唱,件件動人,道:「果然名不虛傳!」大觥連飲,興趣愈高,對唐太守道:「久聞此子長於詞賦,可當面一試否?」仲友道:「既有佳客,宜賦新詞。此子頗能,正可請教。」原卿道:「就把七夕為題,以小生之姓為韻,求賦一詞。小生當飲滿三大甌。」嚴蕊領令,即口吟一詞道:

話說天台營中有一上廳行首,姓嚴名蕊,表字幼芳,乃是個絕色的女子。一應琴棋書畫、歌舞管弦之類,無所不通。善能作詩詞,多自家新造句子,詞人推服。又博曉古今故事,行事最有義氣,待人常是真心。所以人見了的,沒一個不失魂盪魄在他身上。四方聞其大名,有少年子弟慕他的,不遠千里,直到台州來求一識面。正是:十年不識君王面,始信嬋娟解誤人。

嚴蕊吃了無限的磨折,放得出來,氣息奄奄,幾番欲死。將息杖瘡,幾時見不得客,卻是門前車馬,比前更盛。只因死不肯招唐仲友一事,四方之人重他義氣。那些少年尚氣的朋友,一發道是堪比古來義俠之倫,一向認得的要來問他安,不曾認得的要來識他面,所以挨擠不開。一班風月場中人自然與道學不對,但是來看嚴蕊的,沒一個不罵朱晦庵兩句。

此時台州太守乃是唐與正,字仲友,少年高才,風流文彩。宋時法度,官府有酒,皆召歌妓承應,只站著歌唱送酒,不許私侍寢席;卻是與他謔浪狎昵,也算不得許多清處。仲友見嚴蕊如此十全可喜,盡有眷顧之意,只為官箴拘束,不敢胡為。但是良辰佳節,或賓客席上,必定召他來侑酒。一日,紅白桃花盛開,仲友置酒賞玩,嚴蕊少不得來供應。飲酒中間,仲友曉得他善於詩詠,就將紅白桃花為題,命賦小詞。嚴蕊應聲成一闋,詞云:

陳同父知道了,也悔道:「我只向晦庵說起他兩句話,不道認真的大弄起來。今唐仲友只疑是我害他,無可辨處。」因致書與晦庵道:「亮平生不曾會說人是非,唐與正乃見疑相譖,真足當田光之死矣。然困窮之中,又自惜此潑命。一笑。」看來陳同父只為唐仲友破了他趙娟之事,一時心中憤氣,故把仲友平日說話對晦庵講了出來。原不料晦庵狠毒,就要擺布仲友起來,至於連累嚴蕊,受此苦拷,皆非同父之意也。這也是晦庵成心不化,偏執之過,以後改調去了。

商卿聽罷,大加稱賞道:「你從良之意決矣。此是好事,我為你做主。」立刻取伎籍來,與他除了名字,判與從良。

這番京中虧得王丞相幫襯,孝宗有主意,唐仲友官爵安然無事。只可憐這邊嚴蕊吃過了許多苦楚,還不算帳,出本之後,另要紹興去聽問。紹興太守也是一個講學的。嚴蕊解到時,見他模樣標緻,太守便道:「從來有色者,必然無德。」就用嚴刑拷他,討拶來拶指。嚴蕊十指纖細,掌背嫩白。太守道:「若是親操井臼的手,決不是這樣。所以可惡!」又要將夾棍夾他。當案孔目稟道:「嚴蕊雙足甚小,恐經挫折不起。」太守道:「你道他足小么?此皆人力矯揉,非天性自然也。」著實被他騰倒了一番,要他招與唐仲友通姦的事。嚴蕊照前不招。只得且把來監了,以待再問。

此時朱晦庵提舉浙東常平倉,正在婺州。同父進去,相見已畢,問說是台州來,晦庵道:「小唐在台州如何?」同父道:「他只曉得有個嚴蕊,有甚別夠當?」晦庵道:「曾道及下官否?」同父道:「小唐說公尚不識字,如何做得監司?」晦庵聞之,默然了半日。蓋是晦庵早年登朝,茫茫仕宦之中,著書立言,流布天下,自己還有些不慊意處。見唐仲友少年高才,心時常疑他要來輕薄的。聞得他說己不識字,豈不愧怒?怫然道:「他是我屬吏,敢如此無禮!」然背後之言未卜真偽,遂行一張牌下去,說:「台州刑政有枉,重要巡歷。」星夜到台州來。

唐仲友有個同鄉友人王淮,正在中書省當國。也具一私揭,辨晦庵所奏,要他達知聖聽。大略道:朱某不遵法制,一方再按,突然而來。因失迎候,酷逼娼流,妄污職官。公道難泯,力不能使賤婦誣服。尚辱瀆奏,明見欺妄。等因。

碧梧初墜,桂香才吐,池上水花初謝。

當日在福建崇安縣知縣事,有一小民告一狀道:「有祖先墳塋,縣中大姓奪占做了自己的墳墓,公然安葬了。」晦翁精於風水,況且福建又極重此事,豪門富戶見有好風水吉地,專要佔奪了小民的,以致興訟,這樣事日日有的。晦翁准了他狀,提那大姓到官。大姓說:「是自家做的墳墓,與別人毫不相干的,怎麼說起占奪來?」小民道:「原是

上一章目錄+書簽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