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文 卷十一 滿少卿飢附飽颺 焦文姬生仇死報

死後數月,自有那些走千家管閑事的牙婆每,打聽腳蹤,采問消息。曉得陸氏青年美貌,未必是守得牢的人,挨身入來與他來往。那陸氏並不推拒那一伙人,見了面就千歡萬喜,燒茶辦果,且是相待得好。公婆看見這些光景,心裡嫌他,說道:「居孀行徑,最宜穩重。此輩之人沒事不可引他進門。況且丈夫臨終怎麼樣吩咐的?沒有別的心腸,也用這些人不著。」陸氏由公婆自說,只當不聞。後來慣熟,連公婆也不說了。果然與一個做媒的說得入港,受了蘇州曾工曹之聘。公婆雖然惱怒,心裡道:「是他立性既自如此,留著也落得做冤家,不是好住手的。不如順水推船,等他去了罷。」只是想著自己兒子臨終之言,對著兩個孫兒,未免感傷痛哭。陸氏多不放在心上,才等服滿,收拾箱匣停當,也不顧公婆,也不顧兒子,依了好日,喜喜歡歡嫁過去了。

宋時衢州有一人,姓鄭,是個讀書人,娶著會稽陸氏女,姿容嬌媚。兩個伉儷綢繆,如膠似漆。一日,正在枕席情濃之際,鄭生忽然對陸氏道:「我與你二人相愛,已到極處了。萬一他日不能到底,我今日先與你說過,我若死,你不可再嫁;你若死,我也不再娶了。」陸氏道:「正要與你百年偕老,怎生說這樣不祥的話?」不覺的光陰荏苒,過了十年,已生有二子。鄭生一時間得了不起的癥候,臨危時對父母道:「兒死無所慮,只有陸氏妻子恩深難捨,況且年紀少艾,日前已與他說過,我死之後不可再嫁。今若肯依所言,兒死亦瞑目矣!」陸氏聽說到此際,也不回言,只是低頭悲哭,十分哀切,連父母也道他沒有二心的了。

住在衙中幾日了,少卿終是有些羞慚不過意,縮縮朒朒,未敢到他房中歇宿去。一日,外廂去吃了酒歸來,有些微醺了,望去文姬房中,燈火微明,不覺心中念舊起來。醉後卻膽壯了,踉踉蹌蹌,竟來到文姬面前。文姬與青箱慌忙接著,喜喜歡歡簇擁他去睡了。這邊朱氏聞知,笑道:「來這幾時,也該到他房裡去了。」當夜朱氏收拾了自睡。到第二日,日色高了,合家多起了身,只有少卿未起。合家人指指點點,笑的話的,道是「十年不相見了,不知怎地舞弄,這時節還自睡哩!青箱丫頭在旁邊聽得不耐煩,想也倦了,連他也不起來。」有老成的道:「十年的說話,講也講他大半夜,怪道天明多睡了去。」

議論之間,只見許多人牽羊擔酒,持花捧幣,儘是些地方鄰里親戚,來與大郎作賀稱慶。大郎此時把個身子抬在半天里了,好不風騷!一面置酒款待女婿,就先留幾個相知親戚相陪。次日又置酒請這一干作賀的,先是親眷,再是鄰里,一連吃了十來日酒。焦大郎費掉了好些錢鈔,正是歡喜破財,不在心上。滿生與文姬夫妻二人,愈加廝敬廝愛,歡暢非常。連青箱也算做日前有功之人,另眼看覷,別是一分顏色。有一首詞,單道著得第歸來世情不同光景:世事從來無定,天公任意安排。寒酸忽地上金階,文春許多滲瀨。熟識還須再認,至親也要疑猜。夫妻行事別開懷,另似一張卵袋。

大郎見他言語真切,抑且沒奈何了,只得胡亂揀個日子,擺些酒席,配合了二人。正是:綺羅叢里喚新人,錦繡窩中看舊物。雖然後娶屬先奸,此夜恩情翻較密。滿生與文姬,兩個私情,得成正果。天從人願,喜出望外。文姬對滿生道:「妾見父親敬重君子,一時仰慕,不以自獻為羞,致於失身。原料一朝事露,不能到底,惟有一死而已。今幸得父親配合,終身之事已完,此是死中得生,萬千僥倖,他日切不可忘!」滿生道:「小生飄蓬浪跡,幸蒙令尊一見如故,解衣推食,恩已過厚;又得遇卿不棄,今日成此良緣,真恩上加恩。他日有負,誠非人類!」兩人愈加如膠似漆,自不必說。滿生在家無事,日夜讀書,思量應舉。焦大郎見他如此,道是許嫁得人,暗裡心歡。自此內外無間。

少卿見他哭得哀切,不由得眼淚也落下來。又恐怕外邊有人知覺,連忙止他道:「多是我的不是。你而今不必啼哭,管還你好處。且喜夫人賢慧,你既肯認做一分小,就不難處了。你且消停在此,等我與夫人說去。」少卿此時也是身不由己的,走來對朱氏道:「昔年所言鳳翔焦氏之女,間隔了多年,只道他嫁人去了,不想他父親死了,帶了個丫鬟直尋到這裡。今若不收留,他沒個著落,叫他沒處去了,卻怎麼好?」朱氏道:「我當初原說接了他來家,你自不肯,直誤他到此地位,還好不留得他?快請來與我相見。」少卿道:「我說道夫人賢慧。」就走到西邊去,把朱氏的說話說與文姬。文姬回頭對青箱道:「若得如此,我每且喜有安身之處了。」兩人隨了少卿,步至後堂,見了朱氏,相敘禮畢。文姬道:「多蒙夫人不棄,情願與夫人鋪床疊被。」朱氏道:「那有此理?只是姐妹相處便了。」就相邀了一同進入衙中。朱氏著人替他收拾起一間好卧房,就著青箱與他同住,隨房伏侍。文姬低頭伏氣,且是小心。朱氏見他如此,甚加憐愛,且是過的和睦。

成婚七日,正在親熱頭上,曾工曹受了漕帥檄文,命他考試外郡,只得收拾起身,作別而去。去了兩日,陸氏自覺凄涼,傍晚之時,走到廳前閑步。忽見一個後生,像個遠方來的,走到面前,對著陸氏叩了一頭,口稱道:「鄭官人有書拜上娘子。」遞過一封柬帖來。陸氏接著,看那外面封筒上題著三個大字,乃是「示陸氏」三字,認認筆蹤,宛然是前夫手跡。正要盤問,那後生忽然不見。陸氏懼怕起來,拿了書急急走進房裡來,剔明燈火,仔細看時,那書上寫道:「十年結髮之夫,一生祭祀之主。朝連暮以同歡,資有餘而共聚。忽大幻以長往,慕他人而輕許。遺棄我之田疇,移蓄積於別戶。不念我之雙親,不恤我之二子。義不足以為人婦,慈不足以為人母。吾已訴諸上蒼,行理對於冥府。」陸氏看罷,嚇得冷汗直流,魂不附體,心中懊悔無及。懷著鬼胎,十分懼怕,說不出來。茶飯不吃,嘿嘿不快,三日而亡。眼見得是負了前夫,得此果報了。

話說滿生夫榮妻貴,暮樂朝歡。焦大郎本是個慷慨心性,愈加扯大,道是靠著女兒女婿,不憂下半世不富貴了。盡心竭力,供養著他兩個,惟其所用。滿生總是慷他人之慨,落得快活。過了幾時,選期將及,要往京師。大郎道是選官須得使用才有好地方,只得把膏腴之產盡數賣掉了,湊著偌多銀兩,與滿生帶去。焦大郎家事原只如常,經這一番大弄,已此十去八九。只靠著女婿選官之後,再圖興旺,所以毫不吝惜。滿生將行之夕,文姬對他道:「我與你恩情非淺。前日應舉之時,已曾經過一番離別,恰是心裡指望好日,雖然牽繫,不甚傷情。今番得第已過,只要去選地方,眼見得只有好處來了,不知為甚麼心中只覺凄慘,不捨得你別去,莫非有甚不祥?」滿生道:「我到京即選,甲榜科名必為美官。一有地方,便著人從來迎你與丈人同到任所,安享榮華。此是算得定日子,別不多時的,有甚麼不祥之處?切勿掛慮!」文姬道:「我也曉得是這般的。只不知為何有些異樣,不由人眼淚要落下來,更不知為甚緣故。」滿生道:「這番熱鬧了多時,今我去了,頓覺冷靜,所以如此。」文姬道:「這個也是。」兩人絮聒了一夜,無非是些恩情濃厚,到底不忘的話。次日天明,整頓衣裝,別了大郎父女,帶了僕人,徑往東京選官去了。這裡大郎與文姬父女兩個,互相安慰,把家中事件,收拾併疊,只等京中差人來接,同去赴任,懸懸指望不題。

滿生是個少年孟浪不肯仔細的人,只道尋著熟人,財物廣有,不想託了個空,身邊盤纏早已罄盡。行至汴梁中牟地方,有個族人在那裡做主簿,打點去與他尋些盤費還家。那主簿是個小官,地方沒大生意,連自家也只好支持過日,送得他一貫多錢。還了房錢、飯錢,餘下不多,不能夠回來。此時已是十二月天氣,滿生自思囊無半文,空身家去,難以度歲,不若只在外廂行動,尋些生意,且過了年又處。關中還有一兩個相識,在那裡做官,仍舊掇轉路頭,往西而來。

到了鳳翔地方,遇著一天大雪,三日不休。正所謂「雲橫秦嶺家何在?雪擁藍關馬不前」。滿生阻住在飯店裡,一連幾日。店小二來討飯錢,還他不夠,連飯也不來了。想著自己是好人家子弟,胸藏學問,視功名如拾芥耳。一時未際,浪跡江湖,今受此窮途之苦,誰人曉得我是不遇時的公卿?此時若肯雪中送炭,真乃勝似錦上添花。爭奈世情看冷暖,望著那一個救我來?不覺放聲大哭。早驚動了隔壁一個人,走將過來道:「誰人如此啼哭?」那個人怎生打扮?頭戴玄狐帽套,身穿羔羊皮裘。紫膛顏色,帶著幾分酒,臉映紅桃;蒼白須髯,沾著幾點雪,身如玉樹。疑在浩然驢背下,想從安道宅中來。

那個人走進店中,問店小二道:「誰人啼哭?」店小二答道:「復大郎,是一個秀才官人。在此三五日了,不見飯錢拿出來。天上雪下不止,又不好走路。我們不與他飯吃了,想是肚中飢餓,故此啼哭。」那個人道:「那裡不是積福處?既是個秀才官人,你把他飯吃了,在我的帳上,我還你罷。」店小二道:「小人曉得。」便去拿了一分飯,擺在滿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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