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文 卷九 莽兒郎驚散新鶯燕 扶梅香認合玉蟾蜍

寫罷封好了,教龍香藏著,隔了一日拿去與那鳳生。龍香依言來到鳳生書房。鳳生驚喜道:「龍香姐來了。那封書兒,曾達上姐姐否?」龍香拿個班道:「甚麼書不書,要我替你淘氣!」鳳生道:「好姐姐,如何累你受氣?」龍香道:「姐姐見了你書,變了臉,道:『甚麼人的書要你拿來?我是閨門中女兒,怎麼與外人通書貼?』只是要打。」鳳生道:「他既道我是外人不該通書帖,又在樓上眼睜睜看我怎的?是他自家招風攬火,怎到打你?」龍香道:「我也不到得與他打。我回說道:『我又不識字,知他寫的是甚麼!姐姐不像意不要看他,拿去還他罷了,何必著惱?』方才免得一頓打。」鳳生道:「好澹話!若是不曾看著,拿來還了,有何消息?可不誤了我的事?」龍香道:「不管誤事不誤事,還了你,你自看去。」袖中摸出來,撩在地下。鳳生拾起來,卻不是起先拿去的了。曉得是龍香耍他,帶著笑道:「我說你家姐姐不捨得怪我,必是好音回我了。」拆開來細細一看,跌足道:「好個有見識的女子!分明有意與我,只怕我日後負心,未肯造次耳。我如今只得再央龍香姐拿件信物送他,寫封實心實意的話,求他定下個佳期。省得此往彼來,有名無實,白白地想殺了我!」龍香道:「為人為徹。快寫來,我與你拿去,我自有道理。」鳳生開了箱子,取出一個白玉蟾蜍鎮紙來,乃是他中榜之時,母舅金三員外與他作賀的,製作精工,是件古玩。今將來送與素梅作表記。寫下一封書,道:「承示玉音,多關肝鬲。儀雖薄德,敢負深情?但肯俯通一夕之歡,必當永矢百年之好。謹貢白玉蟾蜍,聊以表信。荊山之產,取其堅潤不渝;月中之象,取其團圓無缺。乞訂佳期,以蘇渴想。」末寫道:「辱愛不才生鳳來儀頓首索梅娘子妝前。」鳳生將書封好,一同玉蟾蜍交付龍香。對龍香道:「我與你姐姐百年好事千金重擔,只在此兩件上面了。萬望龍香姐竭力周全,討個迴音則個。」龍香道:「不須囑咐,我也巴不得你們兩個成了事,有話面講,不耐煩如此傳書遞柬。」鳳生作個揖道:「好姐姐,如此幫襯,萬代恩德。」

話說從來有人道好事多磨。那到底不成的,自不必說;盡有到底成就的,起初時千難萬難,挫過了多少機會,費過了多少心機,方得了結。就如王仙客與劉無雙兩個,中表兄妹,從幼許嫁。年紀長大,只須劉尚書與夫人做主,兩個一下配合了,有何可說?卻又尚書番悔起來,千推萬阻。比及夫人攛掇得肯了,正要做親,又撞著朱泚、姚令言之亂,御駕蒙塵,兩下失散。直到得干戈平靜,仙客入京來訪。不匡劉尚書被人誣陷,家小配入掖庭,從此天人路隔,永無相會之日了。姻緣未斷,又得發出宮女打掃皇陵,恰好差著無雙在內。驛庭中通出消息與王仙客,跟尋著希奇古怪的一個俠客古押衙,將茅山道士仙丹矯詔葯死無雙,在皇陵上贖出屍首來救活了,方得成其夫婦,同歸襄漢。不知挫過了幾個年頭,費過了多少手腳。早知到底是夫妻,何故又要經這許多磨折?真不知天公主的是何意見!可又有一說,不遇艱難,不顯好處。古人云:不是一番寒徹骨,怎得梅花撲鼻香?只如偷情一件,一偷便著,卻不早完了事?然沒一些光景了。畢竟歷過多少間阻,無限風波,後來到手,方為希罕。所以在行的道:偷得著不如偷不著。真有深趣之言也。

而今說一段因緣,正要到手,卻被無意中攪散。及至後來兩下各不指望了,又曲曲灣灣反弄成了。這是氤氳大使顛倒人的去處。且說這段故事出在那個地方,甚麼人家,怎的起頭,怎的了結?看官不要性急,待小子原原委委說來。有詩為證:打鴨驚鴛鴦,分飛各異方。天生應匹耦,羅列自成行。

話說杭州府有一個秀才,姓鳳名來儀,字梧賓,少年高才。只因父母雙亡,家貧未娶。有個母舅金三員外,看得他是個不凡之器,是件照管周濟他。鳳生就冒了舅家之姓進了學,入場考試,已得登科。朋友往來,只稱鳳生,榜中名字,卻是金姓。金員外一向出了燈火之資,替他在吳山左畔賃下園亭一所,與同兩個朋友做伴讀書。那兩個是嫡親兄弟,一個叫做竇尚文,一個叫做竇尚武,多是少年豪氣,眼底無人之輩。三個人情投意合,頗有管鮑、雷陳之風。竇家兄弟為因有一個親眷上京為官,送他長行,就便往蘇州探訪相識去了。鳳生雖已得中,春試尚遠,還在園中讀書。

一日傍晚時節,誦讀少倦,走出書房散步。至園東,忽見牆外樓上有一女子憑窗而立,貌若天人。只隔得一垛牆,差不得多少遠近。那女子看見鳳生青年美質,也似有眷顧之意,毫不躲閃。鳳生貪看自不必說,四目相視,足有一個多時辰。鳳生只做看玩園中菊花,步來步去,賣弄著許多風流態度,不忍走回。直等天黑將來,只聽得女子叫道:「龍香,掩上了樓窗。」一個侍女走起來,把窗撲的關了,鳳生方才回步。心下思量道:「不知鄰家有這等美貌女子!不曉得他姓甚名誰?怎生打聽一個明白便好。」

誰知楊素梅心裡只想著鳳生,見說許下了甚麼金家,好生不快。又不好說得出來,對著龍香只是啼哭。龍香寬解道:「姻緣分定。想當日若有緣法,早已成事了。如此對面錯過,畢竟不是對頭。虧得還好,若是那一夜有些長短了,而今又許了一家,卻怎麼處?」素梅道:「說那裡話!我當初雖不與他沾身,也曾親熱一番,心已相許。我如今痴想還與他有相會日子,權且忍耐。若要我另嫁別人,臨期無奈,只得尋個自盡,報答他那一點情分便了,怎生撇得他下?」龍香道:「姐姐一片好心固然如此,只是而今怎能夠再與他相會?」素梅道:「他如今料想在京會試。倘若姻緣未斷,得登金榜,他必然歸來尋訪著我。那時我辭了外婆,回到家中,好歹設法得相見一番。那時他身榮貴,就是婚姻之事,或者還可挽回萬一。不然,我與他一言面訣,死亦瞑目了。」龍香道:「姐姐也見得是。且耐心著,不要煩煩惱惱,與別人看破了,生出議論來。」

正要倒在床上,只聽得園門外一片大嚷,擂鼓也似敲門。鳳生正在喉急之際,吃那一驚不小,便道:「做怪了!此時是甚麼人敲門?想來沒有別人。姐姐不要心慌,門是關著的,沒事。我們且自上床,憑他門外叫喚,不要采他!」素梅也慌道:「只怕使不得,不如我去休!」鳳生極了,恨性命抱住道:「這等怎使得?這是活活的弄殺我了!」正是色膽如天,鳳生且不管外面的事,把素梅的小衣服解脫了,忙要行事。那曉得花園門年深月久,苦不甚牢,早被外邊一伙人踢開了一扇,一路嚷將進來,直到鳳生書房門首來了。鳳生聽見來得切近,方才著忙道:「古怪!這聲音卻似竇家兄弟兩個。幾時回來的?恰恰到此。我的活冤家,怎麼是好?」只得放下了手,對素梅道:「我去頂住了門,你把燈吹滅了,不要做聲。」素梅心下驚惶,一手把裙褲結好,一頭把火吹息,魆魆地揀暗處站著,不敢喘氣。鳳生走到門邊,輕輕掇條凳子,把門再加頂住,要走進來溫存素梅。只聽得外面打著門道:「鳳兄,快開門!」鳳生戰抖抖的回道:「是、是、是那個?」一個聲氣小些的道:「小弟竇尚文。」一個大喊道:「小弟竇尚武。兩個月不相聚了,今日才得回來。這樣好月色,快開門出來,吾們同去吃酒。」鳳生道:「夜深了,小弟已睡在床上了,懶得起來,明日盡興罷。」外邊竇大道:「寒舍不遠,過談甚便。欲著人來請,因怕兄已睡著,未必就來,故此兄弟兩人特來自邀。快些起來!」鳳生道:「夜深風露,熱被窩裡起來,怕不感冒了?其實的懶起,不要相強,足見相知。」竇大道:「兄興素豪,今夜何故如此?」竇二便嚷道:「男子漢見說著吃酒看月有興的事,披衣便起,怕甚風露?」鳳生道:「今夜偶然沒興,望乞見諒。」竇二道:「終不成使我們掃了興,便自這樣回去了?你若當真不起來時,我們一發把這門打開來,莫怪粗鹵!」鳳生著了急,自想道:「倘若他當真打進,怎生是好?」低低對素梅道:「他若打將進來,必然事露。姐姐你且躲在床後,待我開門出去,打發了他就來。」素梅也低低道:「撇脫些,我要回去。這事做得不好了,怎麼處?」

過了一夜。次日清早起來,也無心想觀看書史,忙忙梳洗了,即望園東牆邊來。抬頭看那鄰家樓上,不見了昨日那女子。正在惆悵之際,猛聽得牆角小門開處,走將一個青青秀秀的丫鬟進來,竟到圃中採菊花。鳳生要撩撥他開口,故作厲聲道:「誰家女子,盜取花卉!」那丫鬟啐了一聲道:「是我鄰家的園子。你是那裡來的野人,反說我盜?」鳳生笑道:「盜也非盜,野也非野。一時失言,兩下退過罷。」丫鬟也笑道:「不退過,找你些甚麼?」鳳生道:「請問小娘子,採花去與那個戴?」丫鬟道:「我家姐姐梳洗已完,等此插帶。」鳳生道:「你家姐姐高姓大名?何門宅眷?」丫鬟道:「我家姐姐姓楊,小字素梅,還不曾許配人家。」鳳生道:「堂上何人?」丫鬟道:「父母俱亡,傍著兄嫂同居。性愛幽靜,獨處小樓刺繡。」鳳生道:「昨日看見在樓上憑窗而立的,想就是了?」丫鬟道:「正是他了,那裡還有第二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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