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文 卷八 沈將仕三千買笑錢 王朝議一夜迷魂陣

三人重複走到軒外原飲酒去處。剛坐下,只見兩小童又出來勸酒道:「朝議多多致意尊客:『夜深體倦,不敢奉陪。求尊客發興多飲一杯。』」三人同聲辭道:「酒興已闌,不必再叨了,只要作別了便去。」小童走進去說了,又走出來道:「朝議說:『倉卒之間,多有簡慢。夜已深,不勞面別。此後三日,再求三位同會此處,更加盡興,切勿相拒。』又叫吩咐看馬的仍舊送三位到寓所,轉來回話。」三人一同沈家家僮,乘著原來的四匹馬,離了王家。行到城門邊,天色將明,城門已自開了。馬夫送沈將仕到了寓所,沈將仕賞了馬夫酒錢,連鄭、李二人的也多是沈將仕出了,一齊打發了去。鄭、李二人別了沈將仕道:「一夜不睡,且各還寓所安息一安息。等到後日再去赴約。」二人別去。

後來廷試唱名,果中徐鐸榜第六人,相士之術不差毫釐。若非是這一番賭,這狀頭穩是丁湜,不讓別人了,今低了五名。又還虧得悔過遷善,還了他人錢物,尚得高標;倘貪了小便宜,執迷不悟,不弄得功名無分了?所以說,錢財有分限,靠著賭博得來,便贏了也不是好事。況且有此等近利之事,便有一番謀利之術。有一夥賭中光棍,慣一結了一班黨與,局騙少年子弟,俗名謂之「相識」。用鉛沙灌成藥骰,有輕有重。將手指捻將轉來,捻得得法,拋下去多是贏色;若任意拋下,十擲九輸。又有慣使手法,紅坐六的;又有陰陽出法,推班出色的。那不識事的小二哥,一團凡興,好歹要賭,俗名喚作「酒頭」。落在套中,出身不得,誰有得與你贏了去?奉勸人家子弟,莫要痴心想別人的。看取丁湜故事,就贏了也要折了狀原之福。何況沒福的?何況必輸的?不如學好守本分的為強。有詩為證:財是他人物,痴心何用貪?寢興多失節,饑飽亦相參。輸去中心苦,贏來眾口饞。到頭終一敗,辛苦為誰甜?

沈將仕見王朝議雖是衰老模樣,自然是士大夫體段,肅然起敬。王朝議見沈將仕少年丰采,不覺笑逐顏開,拱進堂來。沈將仕與二人俱與朝議相見了。沈將仕敘了些仰慕的說話道:「幸鄭、李兩兄為紹介,得以識荊,固快夙心,實出唐突。」王朝議道:「兩君之友,即仆友也。況兩君勝士,相與的必是高賢,老朽何幸,得以沾接。」茶罷,朝議揖客進了東軒,吩咐當直的設席款待。吩咐不多時,杯盤果饌片刻即至。沈將仕看時,雖不怎的大擺設,卻多精美雅潔,色色在行,不是等閑人家辦得出的。朝議謙道:「一時不能治具,果菜小酌,勿怪輕褻。」鄭、李二人道:「沈君極是脫灑人,既忝吾輩相知,原不必認作新客。只管盡主人之興,吃酒便是,不必過謙了。」小童二人頻頻斟酒,三個客人忘懷大嚼,主人勉強支陪。

一齊立起來,看樓上旁邊有一小閣,丁生指著道:「這裡頭到幽靜些。」遂叫取了博具,一同到閣中來。相約道:「我輩今日逢場作戲,系是彼此同袍,十分大有勝負,忒難為人了。每人只以萬錢為率,盡數贏了,止得三萬;盡數輸了,不過一萬,圖個發興消閑而已。」說定了,方才下場,相博起來。初時果然不十分大來往,到得擲到興頭上,你強我賽,各要爭雄,一二萬錢只好做一擲,怎好就歇得手?兩人又著家童到下處,再取東西,下著本錢,頻頻添入,不記其次。丁生煞是好手段,越贏得來,精神越旺。兩人不伏輸,狠將注頭亂推,要博轉來,一注大似一注。怎當得丁生連擲勝采,兩人出注,正如眾流歸海,盡數趕在丁生處了。直贏得兩人油干火盡,兩人也怕起來,只得忍著性子住了,垂頭喪氣而別。丁生總計所贏,共有六百萬錢。命家童等負歸寓中,歡喜無盡。

丁生亟回寓所,著人去請將二人到寓。兩人只道是又來糾賭,正要番手,三腳兩步忙忙過來。丁生相見了,道:「前日偶爾做戲,大家在客中,豈有實得所贏錢物之理?今日特請兩位過來,奉還原物。」兩人出於不意,道:「既已賭輸,豈有竟還之理?或者再博一番,多少等我們翻些才使得。」丁生道:「道義朋友,豈可以一時戲耍傷損客囊財物?小弟誓不敢取一文,也不敢再做此等事了。」即叫家童各將前物竟送還兩人下處。兩人喜出望外,道是丁生非常高誼,千恩萬謝而去。豈知丁生原為著自己功名要緊,故依著相士之言,改了前非。

剩得他三個在座,小童也不出來斟酒了。李三道:「等我尋人去。」起身走了進去。沈將仕見主人去了,酒席闌珊,心裡有些失望。欲待要辭了回去,又不曾別得主人,抑且餘興還未盡,只得走下庭中散步。忽然聽得一陣歡呼擲骰子聲。循聲覓去,卻在軒後一小閣中,有些燈影在窗隙里射將出來。沈將仕將窗隙弄大了些,窺看裡面。不看時萬事全休,一看看見了,真是:酥麻了半壁,軟癱做一堆。你道裡頭是甚光景?但見:明燭高張,巨案中列。擲盧賽雉,纖纖玉手擎成;喝六呼么,點點朱唇吐就。金步搖,玉條脫,盡為孤注爭雄;風流陣,肉屏風,竟自和盤托出。若非廣寒殿里,怎能夠如許仙風?不是金谷園中,何處來若干媚質?任是愚人須縮舌,怎教浪子不輸心!

三人信步而行,觀玩景緻,一頭說話,一頭走路。迤蹋二三里之遠,來到一個塘邊。只見幾個粗腿大腳的漢子赤剝了上身,手提著皮挽,牽著五七匹好馬,在池塘里洗浴。看見他三人走來至近,一齊跳出塘子,慌忙將衣服穿上,望著三人齊聲迎喏。沈將仕驚疑,問二人道:「此輩素非相識,為何見吾三人恭敬如此?」鄭、李兩人道:「此王朝議使君之隸卒也。使君與吾兩人最相厚善,故此輩見吾等走過,不敢怠慢。」沈將仕道:「原來這個緣故,我也道為何無因至前。」

小子只為苦口勸著世人休要賭博,卻想起一個人來,沒事閒遊,撞在光棍手裡,不知不覺弄去一賭,賭得精光,沒些巴鼻,說得來好笑好聽:風流誤入綺羅叢,自訝通宵依翠紅。誰道醉翁非在酒?卻教眨眼盡成空。

三人又一頭說,一頭走,離池邊上前又數百步遠了。李三忽然叫沈將仕一聲道:「大官人,我有句話商量著。」沈將仕道:「甚話?」李三道:「今日之游,頗得野興。只是信步浪走,沒個住腳的去處。若便是這樣轉去了,又無意味。何不就騎著適才王公之馬,拜一拜王公,豈不是妙?」沈將仕道:「王公是何人?我卻不曾認得,怎好拜他?」李三道:「此老極是個妙人。他曾為一大郡守,家資絕富,姬妾極多。他最喜的是賓客往來,款接不倦。今年紀已老,又有了些痰病,諸姬妾皆有離心。卻是他防禁嚴密,除了我兩人忘形相知,得以相見,平時等閑不放出外邊來。那些姬妾無事,只是終日合伴頑耍而已。若吾輩去看他,他是極喜的。大官人雖不曾相會,有吾輩同往,只說道欽慕高雅,願一識荊。他看見是吾每的好友,自不敢輕。吾兩人再遞一個春與他,等他曉得大官人是在京調官的,衣冠一脈,一發注意了,必有極精的飲饌相款。吾每且落得開懷快暢他一晚,也是有興的事。強如寂寂寞寞,仍舊三人走了回去。」沈將仕心裡未決,鄭十又道:「此老真是會快活的人,有了許多美妾,他卻又在朋友面上十分殷勤,尋出興趣來。更兼留心飲饌,必要精潔,惟恐朋友們不中意,吃得不盡興。只這一片高興熱腸,何處再討得有?大官人既到此地,也該認一認這個人,不可錯過。」沈將仕也喜道:「果然如此,便同二位拜他一拜也好。」李三道:「我每原回到池邊,要了他的馬去。」於是三人同路而回,走到池邊。鄭、李大聲叫道:「帶四個馬過來!」看馬的不敢違慢,答應道:「家爺的馬,官人每要騎,盡意騎坐就是。」鄭、李與沈將仕各騎了一匹,連沈家家僮捧著箱兒,也騎了一匹。看馬的帶住了馬頭,問道:「官人每要到那裡去?」鄭十將鞭梢指道:「到你爺家裡去。」看馬的道:「曉得了。」在前走著引路,三人聯鑣按轡而行。

一日,沈將仕與兩人商議道:「我們城中各處走遍了,況且塵囂嘈雜,沒甚景趣。我要城外野曠去處走走,散心耍子一回何如?」鄭十、李三道:「有興,有興,大官人一發在行得緊。只是今日有些小事未完,不得相陪,若得遲至明日便好。」沈將仕道:「就是明日無妨,卻不可誤期。」鄭、李二人道:「大官人如此高懷,我輩若有個推故不去,便是俗物了。明日准來相陪就是。」

轉過兩個坊曲,見一所高門,李三道:「到了,到了。鄭十哥且陪大官人站一會,待我先進去報知了,好出來相迎。」沈將仕開了箱,取個名帖,與李三帶了報去。李三進門內去了。少歇出來道:「主人聽得有新客到此,甚是喜歡。只是久病倦懶,怕著冠帶,願求便服相見。」沈將仕道:「論來初次拜謁,禮該具服。今主人有命,恐怕反勞,若許便服,最為洒脫。」李三又進去說了。只見王朝議命兩個安童扶了,一同李三出來迎客。沈將仕舉眼看時,但見:儀度端莊,容顏羸瘦。一前一卻,渾如野鶴步罡;半喘半吁,大似吳牛見月。深淺躬不思而得,是鷺鴛班裡習將來;長短氣不約而同,敢鶯燕窩中輸了去?

原來這丁生少年才俊,卻有個僻性,酷好的是賭博。在家時先曾敗掉好些家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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