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文 卷六 李將軍錯認舅 劉氏女詭從夫

而今說一個做夫妻的被折散了,死後精靈還歸一處到底不磨滅的話本。可見世間的夫婦,原自有這般情種。有詩為證:生前不得同衾枕,死後圖他共穴藏。信是世間情不泯,韓憑冢上有鴛鴦。

已後國朝洪武初年,於時張士誠已滅,天下一統,路途平靜。翠翠家裡淮安劉氏有一舊仆到湖州來販絲綿,偶過道場山下,見有一所大房子,綠戶朱門,槐柳掩映。門前有兩個人,一男一女打扮,並肩坐著。僕人道大戶人家家眷,打點遠避而過。忽聽得兩人聲喚,走近前去看時,卻是金生與翠翠。翠翠開口問父母存亡,及鄉里光景。僕人一一回答已畢,僕人問道:「娘子與郎君離了鄉里多年,為何到在這裡住家起來?」翠翠道:「起初兵亂時節,我被李將軍擄到這裡;後來郎君遠來尋訪,將軍好意,仍把我歸還郎君,所以就僑居在此了。」僕人道:「小人而今就回淮安,娘子可修一封家書,帶去報與老爹、安人知道,省得家中不知下落,終日懸望。」翠翠道:「如此最好。」就領了這僕人進去,留他吃了晚飯,歇了一夜。明日將出一封書來,叫他多多拜上父母。

小子而今先說一個不願成雙的古怪事,做個得勝頭回。宋時唐州比陽,有個富人王八郎,在江淮做大商,與一個娼伎往來得密。相與日久,勝似夫妻。每要娶他回家,家中先已有妻子,甚是不得意。既有了娶娼之意,歸家見了舊妻時,一發覺得厭憎,只管尋是尋非,要趕逐妻子出去。那妻子是個乖巧的,見不是頭,也就懷著二心,無心戀著夫家。欲待要去,只可惜先前不曾留心積趲得些私房,未好便輕易走動。其時身畔有一女兒,年止數歲,把他做了由頭,婉辭哄那丈夫道:「我嫁你已多年了,女兒又小,你趕我出去,叫我那裡去好?我決不走路的。」口裡如此說,卻日日打點出去的計較。

媒媽果然把這番話到劉家來複命。劉家父母愛女過甚,心下只要成事,見媒媽說了金家自揣家貧,不能下禮,便道:「自古道:婚姻論財,夷虜之道。我家只要許得女婿好,那在財禮?但是一件,他既然不足,我女到他家裡,只怕難過日子;除非招入我每家裡做贅婿,這才使得。」媒媽再把此意到金家去說。這是倒在金家懷裡去做的事,金家有何推託?千歡萬喜,應允不迭。遂憑著劉家揀個好日,把金定招將過去。凡是一應幣帛羊酒之類,多是女家自備了過來。從來有這話的:入舍女婿只帶著一張卵袋走。金家果然不費分毫,竟成了親事。只因劉翠翠堅意看上了金定,父母拗他不得,只得曲意相從了。

至正末年,張士誠氣概弄得大了,自江南江北、三吳兩浙直拓至兩廣益州,盡歸掌握。原朝不能征剿,只得定議招撫。士誠原沒有統一之志,只此局面已自滿足,也要休兵。因遂通款原朝,奉其正朔,封為王爵,各守封疆。民間始得安靜,道路方可通行。

王生自去接了娼婦,到家同住。妻子與女兒另在別村去買一所房子住了,買些瓶罐之類,擺在門前,做些小經紀。他手裡本自有錢,恐怕丈夫他日還有別是非,故意妝這個模樣。一日,王生偶從那裡經過,恰好妻子在那裡搬運這些瓶罐,王生還有些舊情不忍,好言對他道:「這些東西能進得多少利息,何不別做些什麼生意?」其妻大怒,趕著罵道:「我與你決絕過了,便同路人。要你管我怎的!來調甚麼喉嗓?」王生老大沒趣,走了回來,自此再不相問了。

後來王生客死淮南,其妻在女家亦死。既已殯殮,將要埋葬,女兒道:「生前與父不合,而今既同死了,該合做了一處,也是我女兒每孝心。」便叫人去淮南迎了喪柩歸來,重複開棺,一同母屍,各加洗滌,換了衣服,兩屍同卧在一榻之上,等天明時刻到了,下了棺,同去安葬。安頓好了,過了一會,女兒走來看時,吃了一驚。兩屍先前同是仰卧的,今卻東西相背,各向了一邊。叫聚合家人多來看著,盡都駭異。有的道:「眼見得生前不合,死後還如此相背。」有的道:「偶然那個移動了,那裡有死屍掉轉來的?」女兒啼啼哭哭,叫爹叫娘,仍舊把來仰卧好了。到得明日下棺之時,動手起屍,兩個屍骸仍舊多是側眠著,兩背相向的,方曉得果然是生前怨恨之所致也。女兒不忍,畢竟將來同葬了,要知他們陰中也未必相安的。此是夫婦不願成雙的榜樣,比似那生生世世願為夫婦的差了多少!

曾向書齋同筆硯,故人今做新人。

詩云:

在天願為比翼鳥,在地願為連理枝。

天長地久有時盡,此恨綿綿無絕期。

在這堂一年有餘,翠翠過目成誦,讀過了好些書。已後年漸長,不到學堂中來了。十六歲時,父母要將他許聘人家。翠翠但聞得有人議親,便關了房門,只是啼哭,連粥飯多不肯吃了。父母初時不在心上,後來見每次如此,心中曉得有些尷尬。仔細問他,只不肯說。再三委曲盤問,許他說了出來,必定依他。翠翠然後說道:「西家金定,與我同年,前日同學堂讀時,心裡已許下了他。今若不依我,我只是死了,決不去嫁別人的!」父母聽罷,想道:「金家兒子雖然聰明俊秀,卻是家道貧窮,豈是我家當門對戶?」然見女兒說話堅決,動不動哭個不住,又不肯飲食,恐怕違逆了他,萬一做出事來,只得許他道:「你心裡既然如此,卻也不難,找個媒人替你說去。」劉老尋將一個媒媽來,對他說女兒翠翠要許西邊金家定哥的說話。媒媽道:「怎對得宅上起?」劉媽道:「我家翠小娘與他家定哥同年,又曾同學,翠小娘不是他不肯出嫁,故此要許他。」媒媽道:「只怕宅上嫌貧不肯。既然肯許,即有何難?老媳婦一說便成。」

媒媽領命,竟到金家來說親。金家父母見說了,慚愧不敢當,回覆媒媽家:「我家甚麼家當,敢去扳他?」媒媽道:「不是這等說。劉家翠翠小娘子心裡一定要嫁小官人,幾番啼哭不食,別家來說的,多回絕了。難得他父母見女兒立志如此,已許了他,肯與你家小官人了。今你家若把貧來推辭,不但失了此一段好姻緣,亦且辜負那小娘子這一片志誠好心。」金老夫妻道:「據著我家定哥才貌,也配得他翠小娘過。只是家下委實貧難,那裡下得起聘定?所以容易應承不得。」媒媽道:「應承由不得不應承,只好把說話放婉曲些。」金老夫妻道:「怎的婉曲?」媒媽道:「而今我替你傳去,只說道寒家有子,頗知詩書,貴宅見諭,萬分盛情,敢不從命?但寒家起自蓬蓽,一向貧薄自甘,若必要取聘問婚娶諸儀,萬不能辦。是必見亮,毫不責備,方好應承。如此說去,他家曉得你每下禮不起的,卻又違女兒意思不得,必然是件將就了。」金老夫妻大喜道:「多承指教,有勞周全則個。」

當日過門交拜,夫妻相見,兩下里各稱心懷。是夜翠翠於枕上口佔一詞,贈與金生道:

算來金生東奔西走,腳下不知有萬千里路跑過來。在路上也過了好兩個年頭,不能夠見妻子一見,卻是此心再不放懈。於路沒了盤纏,只得乞丐度日;沒有房錢,只得草眠露宿。真正心堅鐵石,萬死不辭。不則一日,到了湖州。去訪問時,果然有個李將軍開府在那裡。

這四句乃是白樂天《長恨歌》中之語。當日只為唐明皇與楊貴妃七月七日之夜,在長生殿前對天發了私願,願生生世世得為夫婦。後來馬嵬之難,楊貴妃自縊,明皇心中不舍,命鴻都道士求其魂魄。道士凝神御氣,見之玉真仙宮,道是因為長生殿前私願,還要復降人間,與明皇做來生的夫婦。所以白樂天述其事,做一篇《長恨歌》,有此四句。蓋謂世間惟有願得成雙的,隨你天荒地老,此情到底不泯也。

這個話本,在原順帝至原年間,淮南有個民家姓劉,生有一女,名喚翠翠。生來聰明異常,見字便認,五六歲時便能誦讀詩書。父母見他如此,商量索性送他到學堂去,等他多讀些在肚裡,做個不帶冠的秀才。鄰近有個義學,請著個老學究,有好些生童在裡頭從他讀書,劉老也把女兒送去入學。學堂中有個金家兒子,叫名金定,生來俊雅,又兼賦性聰明。與翠翠一男一女,算是這一堂中出色的了,況又是同年生的,學堂中諸生多取笑他道:「你們兩個一般的聰明,又是一般的年紀,後來畢竟是一對夫妻。」金定與翠翠雖然口裡不說,心裡也暗地有些自認,兩下相愛。金生曾做一首詩贈與翠翠,以見相慕之意,詩云:「十二欄杆七寶台,春風到處艷陽開。東園桃樹西園柳,何不移來一處栽?」翠翠也依韻和一首答他,詩云:「平生有恨祝英台,懷抱何為不肯開?我願東君勤用意,早移花樹向陽栽。」

過了一夜,明早起來,小豎來報道:「將軍請秀才廳上講話。」將軍相見已畢,問道:「令妹能認字,舅舅可通文墨么?」金生道:「小生在鄉中以儒為業,那詩書是本等,就是經史百家,也多涉獵過的,有甚麼不曉得的夠當?」將軍喜道:「不瞞舅舅說,我自小失學,遭遇亂世,靠著長槍大戟掙到此地位。幸得吾王寵任,趨附我的盡多。日逐賓客盈門,沒個人替我接待;往來書札堆滿,沒個人替我裁答,我好些不耐煩。今幸得舅舅到此,既然知書達禮,就在我門下做個記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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