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文 卷五 襄敏公原宵失子 十三郎五歲朝天

怎如得當初柳耆卿另有一首詞云:

帝城三五,燈光花市盈路。

這首詞,多說著盛時宮禁說話。只因宋時極作興是個原宵,大張燈火,御駕親臨,君民同樂。所以說道「金吾不禁夜,玉漏莫相催」。然因是傾城士女通宵出遊,沒些禁忌,其間就有私期密約,鼠竊狗偷,弄出許多話柄來。

當時李漢老又有一首詞云:

細看此一詞,可見原宵之夜,趁著喧鬧叢中干那不三不四夠當的,不一而足,不消說起。而今在下說一件原宵的事體,直教:鬧動公侯府,分開帝主顏。猾徒入地去,稚子見天還。

穿宮人傳將旨意進宮,宣得欽聖皇后到來。山呼行禮已畢,神宗對欽聖道:「外廂有個好兒子,卿可暫留宮中,替朕看養他幾日,做個得子的讖兆。」欽聖雖然遵旨謝恩,不知甚麼事由,心中有些猶豫不決。神宗道:「要知詳細,領此兒到宮中問他,他自會說明白。」欽聖得旨,領了南陔自往宮中去了。

閑話且過,卻說襄敏公有個小衙內,是他末堂最小的兒子,排行第十三,小名叫做南陔。年方五歲,聰明乖覺,容貌不凡,合家內外大小都是喜歡他的,公與夫人自不必說。其時也要到街上看燈。大宅門中衙內,穿著齊整還是等閑,只頭上一頂帽子,多是黃豆來大不打眼的洋珠,穿成雙鳳穿牡丹花樣,當面前一粒貓兒眼寶石,睛光閃爍,四圍又是五色寶石鑲著,乃是鴉青、祖母綠之類,只這頂帽,也值千來貫錢。襄敏公吩咐一個家人王吉,馱在背上,隨著內眷一起看燈。

如是十來日,正在喧鬨之際,忽然駕幸欽聖宮,宣召前日孩子。欽聖當下率領南陔朝見已畢,神宗問欽聖道:「小孩子莫驚怕否?」欽聖道:「蒙聖恩敕令暫鞠此兒,此兒聰慧非凡,雖居禁地,毫不改度,老成人不過如此。實乃陛下洪福齊天,國家有此等神童出世,臣妾不勝欣幸!」神宗道:「好教卿等知道,只那夜做歹事的人,盡被開封府所獲,則為衣領上針線暗記,不到得走了一個。此兒可謂有智極矣!今賊人盡行斬訖,怕他家裡不知道,在家忙亂,今日好好送還他去。」欽聖與南陔各叩首謝恩。當下傳旨,敕令前日抱進宮的那個中大人護送歸第,御賜金犀一簏,與他壓驚。

那王吉是個曉法度的人,自道身是男人,不敢在帷中走,只是傍帷外而行。行到宣德門前,恰好神宗皇帝正御宣德門樓,聖旨許令萬目仰觀,金吾衛不得攔阻。樓上設著鰲山,燈光燦爛,香煙馥郁,奏動御樂,簫鼓喧闐。樓下施呈百戲,供奉御覽。看的真是人山人海,擠得縫地都沒有了。有翰林承旨王禹玉《上原應制詩》為證:「雪消華月滿仙台,萬燭當樓寶扇開。雙鳳雲中扶輦下,六鰲海上駕山來。鎬京春酒沾周宴,汾水秋風陋漢才。一曲昇平人盡樂,君王又進紫霞杯。」

一夥十來個人同了王吉挨出挨入,高呼大叫,怎當得人多得緊了,茫茫里向那個問是?落得眼睛也看花了,喉嚨也叫啞了,並無一些影響。尋了一回,走將攏來,我問你,你問我,多一般不見,慌做了一團。有的道:「或者那個抱了家去了?」有的道:「你我都在,又是那一個抱去?」王吉道:「且到家問問看又處。」一個老家人道:「決不在家裡,頭上東西耀人眼目,被歹人連人盜拐去了。我們且不要驚動夫人,先到家稟知了相公,差人及早緝捕為是。」王吉見說要稟知相公,先自怯了一半,道:「如何回得相公的話?且從容計較打聽,不要性急便好。」府中人多是著了忙的,那由得王吉主張,一齊奔了家來。私下問問,那得個小衙內在裡頭?只得來見襄敏公。卻也囁囁嚅嚅,未敢一直說失去小衙內的事。襄敏公見眾人急急之狀,到問道:「你等去未多時,如何一齊跑了回來?且多有些慌張失智光景,必有緣故。」眾家人才把王吉在人叢中失去小衙內之事說了一遍。王吉跪下,只是叩頭請死。襄敏公毫不在意,笑道:「去了自然回來,何必如此著急?」眾家人道:「此必是歹人拐了去,怎能夠回來?相公還是著落開封府及早追捕,方得無失。」襄敏公搖頭道:「也不必。」眾人道是一番天樣大、火樣急的事,怎知襄敏公看得等閑,聲色不動,化做一杯雪水。眾人不解其意,只得到帷中稟知夫人。

這一首詞乃是宋紹興年間詞人康伯可所作。伯可原是北人,隨駕南渡,有名是個會做樂府的才子,秦申王薦於高宗皇帝。這詞單道著上原佳景,高宗皇帝極其稱賞,御賜金帛甚多。詞中為何說「舊日風光,太平再見」?蓋因靖康之亂,徽、欽被虜,中原盡屬金夷。僥倖康王南渡,即了帝位,偏安一隅,偷閑取樂,還要模擬盛時光景。故詞人歌詠如此,也是自解自樂而已。

卻說那晚南陔在王吉背上,正在挨擠喧嚷之際,忽然有個人趁近到王吉身畔,輕輕伸手過來接去,仍舊一般馱著。南陔貪著觀看,正在眼花撩亂,一時不覺。只見那一個人負得在背,便在人叢里亂擠將過去,南陔才喝聲道:「王吉!如何如此亂走?」定睛一看,那裡是個王吉?衣帽裝束多另是一樣了。南陔年紀雖小,心裡煞是聰明,便曉得是個歹人,被他鬧里來拐了。欲待聲張,左右一看,並無一個認得的熟人。他心裡思量道:「此必貪我頭上珠帽,若被他掠去,須難尋討。我且藏過帽子,我身子不怕他怎地。」遂將手去頭上除下帽子來,揣在袖中,也不言語,也不慌張,任他馱著前走,卻像不曉得什麼的。將近東華門,看見轎子四五乘疊聯而來,南陔心裡忖量道:「轎中必有官員貴人在內,此時不聲張求教,更待何時?」南陔覷轎子來得較近,伸手去攀著轎絺,大呼道:「有賊!有賊!救人!救人!」那負南陔的賊出於不意,驟聽得背上如此呼叫,吃了一驚,恐怕被人拿住,連忙把南陔撩下背來,脫身便走,在人叢里混過了。轎中人在轎內聞得孩子聲喚,推開帘子一看,見是個青頭白臉魔合羅般一個小孩子,心裡喜歡,叫住了轎,抱將過來,問道:「你是何處來的?」南陔道:「是賊拐了來的。」轎中人道:「賊在何處?」南陔道:「方才叫喊起來,在人叢中走了。」轎中人見他說話明白,摩他頭道:「乖乖,你不要心慌,且隨我去再處。」便雙手抱來,放在膝上。一直進了東華門,竟入大內去了。

夫人驚慌,抽身急回,噙著一把眼淚來與相公商量。襄敏公道:「若是別個兒子失去,便當急急尋訪。今是吾十三郎,必然自會歸來,不必憂慮。」夫人道:「此子雖然伶俐,點點年紀,奢遮煞也只是四五歲的孩子。萬眾之中擠掉了,怎能夠自會歸來?」養娘每道:「聞得歹人拐人家小廝去,有擦瞎眼的,有斫掉腳的,千方百計擺布壞了,裝做叫化的化錢。若不急急追尋,必然衙內遭了毒手。」各各啼哭不住。家人每道:「相公便不著落府里緝捕,招帖也寫了幾張,或是大張告示,有人貪圖賞錢,便有訪得下落的來報了。」一時間你出一說,我出一見,紛紜亂講。只有襄敏公怡然不以為意,道:「隨你議論百出,總是多的。過幾日自然來家。」夫人道:「魔合羅般一個孩子,怎生捨得失去了不在心上?說這樣懈話!」襄敏公道:「包在我身上,還你一個舊孩子便了,不要性急。」夫人那裡放心?就是家人每、養娘每也不肯信相公的話。夫人自吩咐家人各處找尋去了不題。

詞云:

次早,中大人四五人直到神宗御前,叩頭跪稟道:「好教萬歲爺爺得知,奴婢等昨晚隨侍賞燈回來,在東華門外拾得一個失落的孩子,領進宮來。此乃萬歲爺爺得子之兆,奴婢等不勝喜歡。未知是誰家之子,未請聖旨,不敢擅便,特此啟奏。」神宗此時前星未耀,正急的是生子一事。見說拾得一個孩子,也道是宜男之祥,喜動天顏,叫快宣來見。中大人領旨,急到入直房內抱了南陔,先對他說:「聖旨宣召,如今要見駕哩,你不要驚怕。」南陔見說見駕,曉得是見皇帝了,不慌不忙,在袖中取出珠帽來,一似昨晚帶了,隨了中大人竟來見神宗皇帝。娃子家雖不曾習著什麼嵩呼拜舞之禮,卻敢擎拳曲腿,一拜兩拜的叩頭稽首。喜得個神宗跌腳歡忭,御口問道:「小孩子,你是誰人之子?可曉得姓什麼?」南陔竦然起答道:「兒姓王,乃臣韶之幼子也。」神宗見他說出話來,聲音清朗,且語言有體,大加驚異。又問道:「你緣何得到此處?」南陔道:「只因昨夜原宵舉家觀燈,瞻仰聖容,嚷亂之中,被賊人偷馱背上前走。偶見內家車乘,只得叫呼求救。賊人走脫,臣隨中貴大人一同到此。得見天顏,實出萬幸!」神宗道:「你今年幾歲了?」南陔道:「臣五歲了。」神宗道:「小小年紀,便能如此應對,王韶可謂有子矣。昨夜失去,不知舉家何等驚惶,朕今即要送還汝父。只可惜沒查處那個賊人。」南陔對道:「陛下要查此賊,一發不難。」神宗驚喜道:「你有何見可以得賊?」南陔道:「臣被賊人馱走,已曉得不是家裡人了,便把頭帶的珠帽除下藏好。那珠帽之頂,有臣母將綉針綵線插戴其上,以厭不祥。臣比時在他背上,想賊人無可記認,就於除帽之時將針線取下,密把他衣領縫線一道,插針在衣內,以為暗號。今陛下令人密查,若衣領有此針線者,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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