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文 卷四 青樓市探人蹤 紅花場假鬼鬧

看官,你道此時若有一個見機的人對那張貢生道:「這項銀子,是你自己欺心不是處,黑暗裡葬送了,還怨悵兀誰?那官員每手裡東西,有進無出,老虎喉中討脆骨,大象口裡拔生牙,都不是好惹的,不要思想到手了。況且取得來送與武武人家,又是個填不滿底雪井。何苦枉用心機,走這道路?不如認個悔氣,歇了帳罷!」若是張貢生聞得此言轉了念頭,還是老大的造化。可惜當時沒人說破,就有人說,料沒人聽。只因此一去,有分交:半老書生,狼籍作紅花之鬼;窮凶鄉宦,拘攣為黑獄之囚。正是:豬羊入屠戶之家,一步步來尋死路。這裡不題。

謝廉使審得真情,即發憲牌一張,就差史應、魏能兩人齎到新都縣,著落知縣身上,要僉事楊某正身,系連殺五命公事,如不擒獲,即以知縣代解。又發牌捕衙在紅花場起屍。兩人領命到得縣裡,已是除夜那一日了。新都知縣接了來文,又見兩承差口稟緊急,嚇得兩手無措。忖道:「今日是年晚,此老必定在家,須乘此時調兵圍住,出其不意,方無走失。」即忙喚兵房僉牌出去,調取一衛兵來,有三百餘人,知縣自領了,把楊家圍得鐵桶也似。

看官,你道人心不平。假如張廩生是個克己之人,不要說平分家事,就是把這一宗五百兩東西讓與小兄弟了,也是與了自家骨肉,那小兄弟自然是母子感激的。何故苦苦貪私,思量獨吃自痾,反把家裡東西送與沒些相干之人?不知驢心狗肺怎樣生的!有詩曰:私心只欲蔑天親,反把家財送別人。何不家庭略相讓,自然忿怒變歡欣。

僉事原不曾有子,家中竟無主持,諸妾各自散去。只有楊二房八歲的兒子楊清是他親侄,應得承受,潑天家業多歸於他。楊僉事枉自生前要算計並侄兒子的,豈知身後連自己的倒與他了!這便是天理不泯處。

其時楊僉事正在家飲團年酒,日色未晚,早把大門重重關閉了,自與群妾內宴,歌的歌,舞的舞。內中一妾唱一隻《黃鶯兒》道:「積雨釀春寒,見繁花樹樹殘。泥塗滿眼登臨倦,江流幾灣,雲山幾盤。天涯極目空腸斷。寄書難,無情征雁,飛不到滇南。」楊僉事見唱出「滇南」兩字,一個撞心拳,變了臉色道:「要你們提起甚麼滇南不滇南!」心下有些不快活起來。不想知縣已在外邊,看見大門關上,兩個承差是認得他家路徑的,從側邊梯牆而入。先把大門開了,請知縣到正廳上坐下,叫人到裡邊傳報道:「邑主在外有請!」楊僉事正因「滇南」二字觸著隱衷,有些動心。忽聽得知縣來到正廳上,想道:「這時候到此何干?必有蹺蹊。莫非前事有人告發了?」心下驚惶,一時無計,道且躲過了他再處,急往廚下灶前去躲。知縣見報了許久不出,恐防有失,忙入中堂,自求搜尋。家中妻妾一時藏避不及。知縣吩咐:「喚一個上前來說話!」此時無奈,只得走一個婦女出來答應。知縣問道:「你家爺那裡去了?」這個婦人回道:「出外去了,不在家裡。」知縣道:「胡說!今日是年晚,難道不在家過年的?」叫從人將拶子拶將起來。這婦人著了忙,喊道:「在!在!」就把手指著廚下。知縣率領從人竟往廚下來搜。僉事無計可施,只得走出來道:「今日年夜,老父母何事直入人內室?」知縣道:「非干晚生之事,乃是按台老大人、憲長老大人相請,問甚麼連殺五命的公事,要老先生星夜到司對理。如老先生不去,要晚生代解,不得不如此唐突。」僉事道:「隨你甚麼事,也須讓過年節。」知縣道:「上司緊急,兩個承差坐提,等不得過年。只得要煩老先生一行,晚生奉陪同往就是。」

卻說張貢生走到青樓市上,走來走去,但見艷抹濃妝,倚市門而獻笑;穿紅著綠,搴簾箔以迎歡。或聯袖,或憑肩,多是些湊將來的姊妹;或用嘲,或共語,總不過造作出的風情。心中無事自驚惶,日日恐遭他假母怒;眼裡有人難撮合,時時任換生來。

一徑到新都來,下在飯店裡。店主人見是遠來的,問道:「兩位客官貴處?」兩個秀才道:「是雲南,到此尋人的。」店主人道:「雲南來是尋人的,不是倒贓的么?」兩個秀才吃驚道:「怎說此話?」店主人道:「偶然這般說笑。」兩個秀才坐定,問店主人道:「此間有個楊僉事,住在何處?」店主人伸伸舌頭:「這人不是好惹的。你遠來的人,有甚要緊,沒事問他怎麼?」兩個秀才道:「問聲何妨?怎便這樣怕他?」店主人道:「他輕則官司害你,重則強盜劫你。若是遠來的人衝撞了他,好歹就結果了性命!」兩個秀才道:「清平世界,難道殺了人不要償命的?」店主人道:「他償誰的命?去年也是一個雲南人,一主四仆投奔他家。聞得是替他討什麼任上過手贓的,一夜裡多殺了,至今冤屈無伸,那見得要償命來?方才見兩位說是雲南,所以取笑。」兩個秀才見說了,嚇得魂不附體,你看我,我看你,一時做不得聲。呆了一會,戰抖抖的問道:「那個人姓甚名誰,老丈可知得明白否?」店主人道:「我那裡明白?他家有一個管家,叫做老三,常在小店吃酒。這個人還有些天理,時常飲酒中間,把家主做的歹事一一告訴我,心中不服。去年雲南這五個被害,忒煞乖張了。外人紛紛揚揚,也多曉得。小可每還疑心,不敢輕信。老三說是果然真有的,煞是不平,所以小可每才信。可惜這五個人死得苦惱,沒個親人得知。小可見客官方才問及楊家,偶然如此閑講。客官,各人自掃門前雪,不要閑管罷了!」兩個秀才情知是他父親被害了,不敢聲張,暗暗地叫苦,一夜無眠。次日到街上往來察聽,三三兩兩幾處說來,一般無二。

這段話文,乃是四川新都縣有一鄉宦,姓楊,是本朝甲科,後來沒收煞,不好說得他名諱。其人家富心貪,凶暴殘忍,居家為一鄉之害,自不必說。曾在雲南做兵備僉事,其時屬下有個學霸廩生,姓張名寅,父親是個巨萬財主,有妻有妾。妻所生一子,就是張廩生;妾所生一子,名喚張賓,年紀尚幼。張廩生母親先年已死,父親就把家事盡托長子經營。那廩生學業盡通,考試每列高等,一時稱為名士,頗與郡縣官長往來。只是賦性陰險,存心不善。父親見他每事苛刻取利,常勸他道:「我家道盡裕,夠你幾世受用不了;況你學業日進,發達有時,何苦錙銖較量,討人便宜怎的?」張廩生不以為好言,反疑道:「父親必竟身有私藏,故此把財物輕易,嫌道我苛刻。況我母已死,見前父親有愛妾幼子,到底他們得便宜。我只有得眼面前東西,還有他一股之分,我能有得多少?」為此日夕算計,結交官府,只要父親一倒頭,便思量擺布這庶母幼弟,占他家業。

已後父親死了,張廩生恐怕分家,反向父妾要索取私藏。父妾回說沒有。張廩生罄將房中箱籠搜過,並無蹤跡。又道他埋在地下,或是藏在人家。胡猜亂嚷,沒個休息。及至父妾要他分家與弟,卻又分毫不吐,只推道:「你也不拿出來,我也沒得與你兒子。」族人各有私厚薄,也有為著哥子的,也有為著兄弟的,沒個定論。未免兩個搬鬥,構出訟事。那張廩生有兩子俱已入泮,有財有勢,官府情熟。眼見得庶弟孤兒寡婦下邊沒申訴處,只得在楊巡道手裡告下一紙狀來。

原來這史應、魏能多是有身家的人,在衙門裡圖出身的。受了這個差委,日夜在心。各自收拾了百來兩銀子,放在身邊了,打扮做客人模樣,一同到新都來。只說買紅花,問了街上人,曉得紅花之事,多是他三管家姓紀的掌管。此人生性梗直,交易公道,故此客人來多投他,買賣做得去。每年與家主掙下千來金利息,全虧他一個。若論家主這樣貪暴,鬼也不敢來上門了。當下史應、魏能一徑來到他家拜望了,各述來買紅花之意,送過了土宜。紀老三滿面春風,一團和氣,就置酒相待。這兩個承差是衙門老溜,好不乖覺。曉得這人有用他處,便有心結識了他,放出虔婆手段,甜言美語,說得入港。魏能便開口道:「史大哥,我們新來這裡做買賣,人面上不熟。自古道人來投主,鳥來投林,難得這樣賢主人,我們序了年庚,結為兄弟何如?」史應道:「此意最好。只是我們初相會,況未經交易,只道是我們先討好了,不便論量。待成了交易,再議未遲。」紀老三道:「多承兩位不棄,足感盛情。待明日看了貨,完了正事,另治個薄設,從容請教,就此結義何如?」兩個同聲應道:「妙,妙。」

僉憲獨自算了一回。他起初打白賴之時,只說張貢生會意,是必湊他的趣,他卻重重送他個回敬做盤纏,也倒兩全了。豈知張貢生算小,不還他體面,搜根剔齒一直說出來。然也還思量還他一半現物,解了他饞涎。只有那金壺與金首飾是他心上得意的東西,時刻把玩的,已曾幾度將出來誇耀親戚過了,你道他捨得也不捨得?張貢生恰恰把這兩件口內要緊。僉憲左思右思,便一時不懷好意了。哏地一聲道:「一不做,二不休!他是個雲南人,家裡出來中途到此間的,斷送了他,誰人曉得?須不到得屍親知道。」就叫幾個干仆約會了莊上一夥強人,到晚間酒散聽候使用。吩咐停當,請出張貢生來赴席。席間說些閑話,評論些朝事,且是殷勤,又叫俊俏的安童頻頻奉酒。張貢生見是公祖的好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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