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文 卷三 權學士權認遠鄉姑 白孺人白嫁親生女

妙通袖裡懷了這兩扇完全的鈿盒,欣然而去,回覆孺人。孺人道是骨肉重完,舊物再見,喜歡無盡,只待明日成親吃喜酒了。此時胸中十萬分,那有半分道不是他的侄兒?正是:只認盒為真,豈知人是假?奇事顛倒顛,一似塞翁馬。

天明起來,叫管家權忠,叮囑停當了說話,結束整齊,一直問道徐家來。到了門首,看見門上一個老兒在那裡閑坐,翰林叫權忠對他說:「可進去通報一聲,有個白大官打從京中出來的。」老兒說道:「我家老主人沒了,小官兒又小。你要見那個的?」翰林道:「你家老孺人可是京中人,姓白么?」老兒道:「正是姓白。」權忠道:「我主人是白大官,正是孺人的侄兒。」老兒道:「這等,你隨我進去通報便是。」老兒領了權忠,竟到孺人面前。權忠是慣事的人,磕了一頭,道:「主人白大官在京中出來,已在門首了。」白孺人道:「可是留哥?」權忠道:「這是主人乳名。」孺人喜動顏色,道:「如此喜事!」即忙喚自家兒子道:「糕兒,你哥哥到了,快去接了進來。」那小孩子嬉嬉顛顛、搖搖擺擺出來接了翰林進去。

轉身進來,重請岳母拜見。那孺人出於不意,心慌撩亂,沒個是處,好像青天里一個霹靂,不知是那裡起的。只見學士拜下去,孺人連聲道:「折殺老身也!老身不知賢婿姓權,乃是朝廷貴臣,真是有眼不識泰山。望高抬貴手,恕家下簡慢之罪。」學士道:「而今總是一家人,不必如此說了。」孺人道:「不敢動問賢婿,賢婿既非姓白,為何假稱舍侄,光降寒門?其間必有因由。」學士道:「小婿寄跡禪林,晚間閑步月下,看見令愛芳姿,心中仰慕無已。問起妙通師父,說著姓名居址,家中長短備細,故此託名前來,假意認親。不想岳母不疑,欣然招納,也是三生有緣。」妙通道:「學士初到庵中,原說姓權。後來說著孺人家事,就轉口說了姓白。小尼也曾問來,學士回說道:『因為訪親,所以改換名姓。』豈知貴人遊戲,我們多被瞞得不通風,也是一場天大笑話。」孺人道:「卻又一件,那半扇鈿盒卻自何來?難道賢婿是通神的?」學士笑道:「侄兒是假,鈿盒卻真。說起來實有天緣,非可強也。」孺人與妙通多驚異道:「願聞其詳。」學士道:「小婿在長安市上偶然買得此盒一扇,那包盒的卻是文字一紙,正是岳母寫與令侄留哥的,上有令愛名字。今此紙見在小婿處,所以小婿一發有膽冒認了。求岳母饒恕欺誑之罪。」孺人道:「此話不必題起了。只是舍侄家為何把此盒出賣?賣的是甚麼樣人?賢婿必然明白。」學士道:「賣的是一個老兒,說是令兄舊房主。他說令兄全家遭疫,少者先亡,止遺老口,一時逃去,所以把物件遺下,拿出來賣的。」孺人道:「這等說起來,我兄與侄皆不可保,真箇是物在人亡了!」不覺掉下淚來。妙通便收科道:「老孺人,姻緣分定,而今還管甚侄兒不侄兒,是姓權是姓白?招得個翰林學士做女婿,須不辱莫了你的女兒。」孺人道:「老師父說得有理。」大家稱喜不盡。

此時桂娘子在旁,逐句逐句聽著,口雖不說出來,才曉得昨夜許他五花官誥做夫人,是有來歷的,不是過頭說話;亦且鈿盒天緣,實為湊巧,心下得意,不言可知。權學士既喜著桂娘美貌,又見鈿盒之遇,以為奇異,兩下恩愛非常。重謝了妙通師父,連岳母、小舅都帶了赴任。後來秩滿,桂娘封為宜人,夫妻偕老。世間百物總憑緣,大海浮萍有偶然。不向長安買鈿盒,何從千里配嬋娟?

高柳蟬嘶,采菱歌斷秋風起。

聞道雙銜鳳帶,不妨單著鮫綃。

話分兩頭,且說鈿盒的來歷。蘇州有箇舊家子弟,姓徐名方,別號西泉,是太學中監生。為幹辦前程,留寓京師多年。在下處岑寂,央媒娶下本京白家之女為妾,生下一個女兒,是八月中得的,取名丹桂。同時,白氏之兄白大郎也生一子,喚做留哥。白氏女人家性子,只護著自家人,況且京師中人不知外方頭路,不喜歡攀扯外方親戚,一心要把這丹桂許與侄兒去。徐太學自是寄居的人,早晚思量回家,要留著結下路親眷,十分不肯。一日,太學得選了閩中二尹,打點回家赴任,就帶了白氏出京。白氏不得遂願,戀戀骨肉之情,瞞著徐二尹私下寫個文書,不敢就說許他為婚,只把一個鈿盒兒分做兩處,留與侄兒做執照,指望他年重到京師,或是天涯海角,做個表證。

翰林接著道:「師父見過家姑了?」妙通道:「是見過了。」翰林道:「有甚說話?」妙通道:「多時不見,閑敘而已。」翰林道:「可見我妹子么?」妙通道:「方才不曾見,再過會到他房裡去。」翰林道:「好個精緻房,只可惜獨自孤守!」妙通道:「目下也要說一個人與他了。」翰林道:「起先師父說有頭親事要與小生為媒,是那一家?」妙通道:「是有一家,是老身的檀越。小娘子模樣盡好,正與相公廝稱。只是相公要娶妾,必定有個正夫人了,他家卻是不肯做妾的。」翰林道:「小生曾有正妻,亡過一年多了。恐怕一時難得門當戶對的佳配,所以且說個取妾。若果有好人家像得吾意,自然聘為正室了。」妙通道:「你要怎麼樣的才像得你意?」翰林把手指著裡面道:「不瞞老師父說,得像這裡表妹方妙。」妙通笑道:「容貌到也差不多兒。」翰林道:「要多少聘財?」妙通袖裡摸出鈿盒來,道:「不須別樣聘財,卻倒是個難題目。他家有半扇金盒兒,配得上的就嫁他。」翰林接上手一看,明知是那半扇的底兒,不勝歡喜。故意問道:「他家要配此盒,必有緣故。師父可曉得備細?」妙通道:「當初這家子原是京中住的,有個中表曾結姻盟,各分鈿盒一扇為證。若有那扇,便是前緣了。」翰林道:「若論鈿盒,我也有半扇,只不知可配得著否?」急在拜匣中取出來,一配,卻好是一個盒兒。妙通道:「果然是一個,虧你還留得在。」翰林道:「你且說那半扇,是那一家的?」妙通道:「再有那家?怎佯不知,到來哄我?是你的親親表妹桂娘子的,難道你到不曉得?」翰林道:「我見師父藏頭露尾不肯直說出來,所以也做啞妝呆,取笑一回。卻又一件,這是家姑從幼許我的,何必今日又要師父多這些宛轉?」妙通道:「令姑也曾道來,年深月久,只怕相公已曾別娶,就不好意思,所以要老身探問個明白。今相公弦斷未續,鈿盒現配成雙。待老身回覆孺人,只須成親罷了。」翰林道:「多謝撮合大恩!只不知幾時可以成親?早得一日也好。」妙通道:「你這饞樣的新郎!明日是中秋佳節,我攛掇孺人就完成了罷,等甚麼日子?」翰林道:「多感!多感!」

明晨起來,各各梳洗已畢,一對兒穿著大衣,來拜見尊姑,並謝妙通為媒之功。正行禮之時,忽聽得堂前一片價篩鑼,像有十來個人喧嚷將起來,慌得小舅糕兒沒鑽處。翰林走出堂前來,問道:「誰人在此羅唣?」說聲未了,只見老家人權孝,同了一班京報人一見了就磕頭道:「京中報人特來報爺高升的。小人們那裡不尋得到?方才街上遇見權忠,才知爺寄跡在此。卻如何這般打扮?快請換了衣服!」權翰林連忙搖手,叫他不要說破,禁得那一個住?你也「權爺」、我也「權爺」不住的叫,拿出一張報單來,已升了學士之職,只管嚷著求賞。翰林著實叫他們:「不要說我姓權!」京報人那管甚麼頭由,早把一張報喜的紅紙高高貼起在中間,上寫:「飛報:貴府老爺權,高升翰林學士,命下。」這裡跟隨管家權忠拿出冠帶,對學士道:「料想瞞不過了,不如老實行事罷!」學士帶笑脫了儒巾儒衣,換了冠帶,討香案來,謝了聖恩。吩咐京報人出去門外候賞。

是時正是七月七日,權翰林身居客邸,孤形弔影,想著「牛女銀河」之事,好生無聊。乃詠宋人汪彥章《秋闈》詞,改其末句一字,云:

回還寓所,只見家間有書信來:夫人在家中亡過了。翰林痛哭了一場,沒情沒緒,打點回家,就上個告病的本。奉聖旨:「權某准回籍調理,病痊赴京聽用。欽此。」權翰林從此就離了京師,回到家中來了。

桂娘守在帳前,不敢移動。恰好權翰林尋葯不見,空手走來問安。正撞著桂娘在那裡,不及迴避。桂娘認做是白家表兄,少不得要相見的,也不躲閃。這裡權翰林正要親傍,堆下笑來,買將上去,唱個肥喏道:「妹子,拜揖了。」桂娘連忙還禮道:「哥哥,萬福。」翰林道:「姑娘病體若何?」桂娘道:「覺道好些,方才睡去。」翰林道:「昨日到宅,渴想妹子芳容一見,見說玉體欠安,不敢驚動。」桂娘道:「小妹聽說哥哥到來,心下急欲迎侍,梳洗不及,不敢草率。今日正要請哥哥廝見,恰遇母親病急,脫身不得。不想哥哥又進來問病,幸瞻豐范。」翰林道:「小兄不遠千里而來,得見妹子玉貌,真箇是不枉奔波走這遭了。」桂娘道:「哥哥與母親姑侄至親,自然割不斷的。小妹薄命之人,何足掛齒!」翰林道:「妹子芳年美質,後祿正長,佳期可待,何出此言?」此時兩人對話,一遞一來。桂娘年大知味,看見翰林丰姿俊雅,早已動火了八九分,亦且認是自家中表兄妹一脈,甜言軟語,更不羞縮,對翰林道:「哥哥初來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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