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文 卷二 小道人一著饒天下 女棋童兩局注終身

不說他老口兒兩下唧噥,且說這邊立出牌來,早已有人報與妙觀得知。妙觀見說寫的是「饒天下最高手」,明是與他放對的了。情知是昨日看棋的小伙,心中好生忿忿不平,想道:「我在此擅名已久,那裡來這個小冤家來尋我們的錯處?」發個狠,要就與他決個勝負。又轉一個念頭道:「他昨日看棋時,偶然指點的著數多在我意想之外。假若與他決一局,幸而我勝,劈破他招牌,趕他走路不難;萬一輸與他了,此名一出,那裡還顯得有我?此事不可造次,須著一個先探一探消息再作計較。」妙觀有個弟子張生,是他門下最得意的高手,也是除了師父再無敵手的。妙觀喚他來,說道:「對門汝南小道人口說大話,未卜手段虛實。我欲與決輸贏,未可造次。據汝力量,已與我爭不多些兒了,汝可先往一試,看汝與彼優劣,便可以定彼棋品。」

次日,小道人整頓了禮物,托老嬤送過對門去。連這老嬤也裝扮得齊整起來:白皙皙臉揸胡粉,紅霏霏頭戴絨花。胭脂濃抹露黃牙,狄髻渾如斗大。沿把臂一雙窄袖,忒狼犺一對寬鞋。世間何處去尋他?除是金剛腳下。說這店家老嬤裝得花簇簇地,將個盒盤盛了禮物,雙手捧著,一徑到妙觀肆中來。妙觀接著,看見老嬤這般打扮,手中又拿著東西,也有些瞧科,忙問其來意。老嬤嘻著臉道:「小店裡小師父多多拜上棋師小娘子,道是昨日王府中席間娘子親口許下了親事,今日是個黃道吉日,特著老身來作伐行禮。這個盒兒里的,就是他下的聘財,請娘子收下則個。」妙觀呆了一晌,才回言道:「這話雖有個來因,卻怎麼成得這事?」老嬤道:「既有來因,為何又成不得?」妙觀道:「那日王府中對局,果然是奴家輸與他了。這話雖然有的,止不過一時戲言。難道奴家終身之事,只在兩局棋上結果了不成?」老嬤道:「別樣話戲得,這個話他怎肯認做戲言?娘子前日央求他時節,他兀自妄想;今日又添出這一番賭賽事體,他怎由得你番悔?娘子休怪老身說,看這小道人人物聰俊,年紀不多,你兩家同道中又是對手,正好做一對兒夫妻。娘子不如許下這段姻緣,又完了終身好事,又不失一時口信,帶挈老身也吃一杯喜酒。未知娘子主見如何?」妙觀嘆口氣道:「奴家自幼失了父母,寄養在妙果庵中。虧得老道姑提挈成人,教了這一家技藝,自來沒一個對手,得受了朝廷冊封,出入王宮內府,誰不欽敬?今日身子雖是自家做得主的,卻是上無尊長之命,下無媒妁之言,一時間憑著兩局賭賽,偶爾虧輸,便要認起真來,草草送了終身大事,豈不可羞?這事斷然不可!」老嬤道:「只是他說娘子失了口信,如何回他?」妙觀道:「他原只把黃金五兩出注的,奴家偶然不帶得東西在身畔。以後輸了。今日拚得賠還他這五兩,天大事也完了。」老嬤道:「只怕說他不過。雖然如此,常言道事無三不成,這遭卻是兩遭了,老身只得替你再回他去,憑他怎麼處。」妙觀果然到房中箱裡面秤了五兩金子,把個封套封了,拿出來放在盒兒面上,道:「有煩嬤嬤還了他。重勞尊步,改日再謝。」老嬤道:「謝是不必說起。只怕回不倒時,還要老身聒絮哩!」

自此之後,妙觀不敢公然開肆教棋。旁人見了標牌,已自驚駭,又見妙觀收斂起來,那張生受饒三子之說,漸漸有人傳將開去,正不知這小道人與妙觀果是高下如何。自有這些好事的人,三三兩兩議論。有的道:「我們棋師不與較勝負,想是不放他在眼裡的了。」有的道:「他牌上明說饒天下最高手一先,我們棋師難道忍得這話起,不與爭雄?必是個有些本領的,棋師不敢造次出頭。」有的道:「我們棋師現是本國第一手,並無一個男人贏得他的,難道別處來這個小小道人便恁地高強不成?是必等他兩個對一對局,定個輸贏來我們看一看,也是著實有趣的事。」又一個道:「妙是妙,他們豈肯輕放對?是必眾人出些利物與他們賭勝,才弄得成。」內中有個胡大郎道:「妙!妙!我情願助錢五十千。」支公子道:「你出五十千,難道我又少得不成?也是五十千!」其餘的也有認出十千、五千的,一時湊來,有了二百千之數。眾人就推胡大郎做個收掌之人,斂出錢來多交付與他,就等他約期對局,臨時看輸贏對付發利物,名為「保局」,此也是賭勝的舊規。其時眾人議論已定,胡大郎等利物齊了,便去兩邊約日比試手段。果然兩邊多應允了,約在第三日午時在大相國寺方丈內對局。眾人散去,到期再會。

謝天香就住手不寫,抬眼看時,果然王秀才騎了高頭駿馬,瞬息來到亭前,從容下馬到亭中來。眾父老迎著,以次相見。謝天香末後見禮,王秀才看了謝天香容貌,謝天香看了王秀才儀錶,兩相企羨,自不必說。王秀才看見碑上已有「穠芳」二大字,墨尚未乾,稱讚道:「此二字筆勢非凡,有恁樣高手在此,何待小生操筆?卻為何不寫完了?」父老道:「久等秀才不到,此間謝大姐先試寫一番看看。剛寫到兩字,恰好秀才來了,所以住手。」謝天香道:「妾身不揣,閑在此間作耍取笑,有污秀才尊目。」王秀才道:「此書顏骨柳筋,無一筆不合法,不可再易,就請寫完罷了。」父老不肯道:「專仰秀才大名,是必要煩妙筆一番!」謝天香也謙遜道:「賤妾偶爾戲耍,豈可當真!」王秀才道:「若要抹去二字,真是可惜!倘若小生寫來,未必有如此妙絕,悔之何及?恐怕難為父老每盛心推許,容小生續成罷了。只問適間大姐所用何筆?就請借用一用,若另換一管,鋒端不同了。」謝天香道:「適間無筆,乃賤妾用汗巾角蘸墨寫的。」王秀才道:「也好,也好!就借來試一試。」謝天香把汗巾遞與王秀才。王秀才接在手中,向瓦盆中一蘸,寫個「亭」字續上去。看來筆法儼如一手寫成,毫無二樣。父老內中也有斯文在行的,大加讚賞道:「怎的兩人寫來恰似出於一手?真是才子佳人,可稱雙絕!」王秀才與謝天香俱各心裡喜歡,兩下留意。父老一面就命勒石匠把三字刻將起來,一面就請王秀才坐了首席,謝天香陪坐,大家盡歡吃酒。席間,王秀才與謝天香講論字法,兩人多是青春美貌,自然投機。父老每多是有年紀曆過多少事體過的,有什麼不解意處?見兩人情投意合,就攛掇兩個成其夫婦,後來竟諧老終身。這是兩下會寫字的成了一對的話。

看來,天下有一種絕技,必有一個同聲同氣的在那裡湊得。在夫妻裡面,更為希罕。自古書畫琴棋,謂之文房四藝。只這王、謝兩人,便是書家一對夫妻了。若論畫家,只有原時魏國公趙子昂與夫人管氏仲姬,兩個多會畫,至今湖州天聖禪寺東西兩壁,每人各畫一壁,一邊山水,一邊竹石,並垂不朽。若論琴家,是那司馬相如與卓文君,只為琴心相通,臨邛夜奔,這是人人曉得的,小子不必再來敷演。如今說一個棋家在棋盤上贏了一個妻子,千里姻緣,天生一對,也是一段希奇的故事,說與看官每聽一聽。有詩為證:世上輸贏一局棋,誰知局內有夫妻?坡翁當日曾遺語,勝固欣然敗亦宜!

過不多幾日,只見國能另換了一身衣服,來別了父母出遊。父母一眼看去,險些不認得了。你道他怎生打扮:頭戴包巾,腳蹬方履。身上穿淺地深緣的藍服,腰間系一墜兩股的黃絛。若非葛稚川侍煉藥的丹童,便是董雙成同思凡的道侶。說這國能葛巾野服,扮做了道童模樣,父母吃了一驚,問道:「兒如此打扮,意欲何為?」國能笑道:「兒欲從此雲遊四方,遍尋一個好妻子,來做一對耳。」父母道:「這是你的志氣,也難阻你。只是得手便回,莫貪了別處歡樂,忘了故鄉。」國能道:「這個怎敢!」是日是個黃道吉日,拜別了父母,即便登程,從此自稱小道人。

妙觀叫乘轎抬到府前,進去見了總管。總管問道:「周國能告你賴婚一事,這怎麼說?」妙觀道:「一時賭賽虧輸,實非情願。」總管道:「既已輸了,說不得情願不情願。」妙觀道:「偶爾戲言,並無甚麼文書約契,怎算得真?」周國能道:「諸王殿下多在面上作證,大家認做保親,還要甚文書約契?」總管道:「這話有的么?」妙觀一時語塞,無言可答。總管道:「豈不聞一言既出,駟馬難追?況且婚姻大事,主合不主離。你們兩人既是棋中國手,也不錯了配頭。我做主與你成其好事罷!」妙觀道:「天台張主,豈敢不從?只是此人不是本國之人,萍蹤浪跡,嫁了他,須隨著他走。小婦人是個官身,有許多不便處。」周國能道:「小人雖在湖海飄零,自信有此絕藝,不甘輕配凡女。就是妙觀,女中國手,也豈容輕配凡夫?若得天台做主成婚,小人情願超籍在此,兩下里相幫行教,不回故鄉去了。」總管道:「這個卻好。」妙觀無可推辭,只得憑總管斷合。

女棋童妙觀得了此信,雖然應允,心下有些虛怯,道:「利物是小事,不爭與他賭勝,一下子輸了,枉送了日前之名!此子遠來作客,必然好利,不如私下買囑他,求他讓我些兒,我明收了利物,暗地加添些與他,他料無不肯的。怎得個人來與我通此信息便好?」又怕弟子們見笑,不好商量得。思量對門店主老嬤常來此縫衣補裳的,小道人正下在他家,何不央他來做個引頭,說合這話也好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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