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文 卷一 進香客莽看金剛經 出獄僧巧完法會分

話分兩頭。卻說河南衛輝府,有一個姓柳的官人,補了常州府太守,擇日上任。家中親眷設酒送行,內中有一個人,乃是個博學好古的山人,曾到蘇、杭四處遊玩訪友過來,席間對柳太守說道:「常州府與蘇州府接壤,那蘇州府所屬太湖洞庭山某寺中,有一件希奇的物事,乃是白香山手書《金剛經》。這個古迹價值千金,今老親丈就在鄰邦,若是有個便處,不可不設法看一看。」那個人是柳太守平時極尊信的。他雖不好古董,卻是個極貪的性子,見說了值千金,便也動了火,牢牢記在心上。到任之後,也曾問起常州鄉士大夫,多有曉得的,只是蘇、松隔屬,無因得看。他也不是本心要看,只因千金之說上心,希圖頻對人講,或有奉承他的解意了,購求來送他未可知。誰知這些聽說的人道是隔府的東西,他不過無心問及,不以為意。以後在任年余,漸漸放手長了。有幾個富翁為事打通關節,他傳出密示,要蘇州這卷《金剛經》。詎知富翁要銀子反易,要這經卻難,雖曾打發人尋著寺僧求買,寺僧道是家傳之物,並無賣意。及至問價,說了千金。買的多不在行,伸伸舌,搖搖頭,恐怕做錯了生意,折了重本,看不上眼,不是算了,寧可苦著百來兩銀子送進衙去,回說「《金剛經》乃本寺鎮庫之物,不肯賣的,情願納價」罷了。太守見了白物,收了頑涎,也不問起了。如此不止一次。這《金剛經》到是那太守發科分、起發人的丹頭了,因此明知這經好些難取,一發上心。

過了滸墅關數里,將到楓橋,天已昏黑,忽然風雨大作,不辨路徑。遠遠望去,一道火光燭天,叫船家對著亮處只管搖去。其時風雨也息了,看看至近,卻是草舍內一盞燈火明亮,聽得有木魚聲。船到岸邊,叫船家纜好了。辨悟踱上去,叩門討火。門還未關,推將進去,卻是一個老者靠著桌子誦經。見是個僧家,忙起身敘了禮。辨悟求點燈,老者打個紙捻兒,蘸蘸油點著了,遞與辨悟。辨悟接了紙捻,照得滿屋明亮。偶然抬頭帶眼見壁間一幅字紙粘著,無心一看,吃了一驚,大叫道:「怪哉!怪哉!」老者問道:「師父見此紙,為何大驚小怪?」辨悟道:「此話甚長!小舟中還有師父在內,待小僧拿火去照了,然後再來奉告,還有話講。」老者道:「老漢是奉佛弟子,何不連尊師接了起來?」老者就叫小廝祖壽出來,同了辨悟到舟中,來接那一位師父。

小子因為奉勸世人惜字紙,偶然記起一件事來。一個只因惜字紙拾得一張故紙,合成一大段佛門中因緣,有好些的靈異在裡頭。有詩為證:翰墨因緣法寶流,山門珍秘永傳留。從來神物多呵護,堪笑愚人慾強謀。

詩曰:

世間字紙藏經同,見者須當付火中。

或置長流清凈處,自然福祿永無窮。

師徒領命,分次坐了。奉茶已畢,老者道:「老漢姓姚,是此間漁人。幼年不曾讀書,從不識字,只靠著魚蝦為生。後來中年,家事盡可度日了,聽得長老們說因果,自悔作業太多,有心修行。只為不識一字,難以念經,因此自恨。凡見字紙,必加愛惜,不敢作踐,如此多年。前年某月某日晚間,忽然風飄甚麼物件下來,到於門前。老漢望去,只看見一道火光落地,拾將起來,卻是一張字紙。老漢驚異,料道多年寶惜字紙,今日見此光怪,必有奇處,不敢褻瀆,將來粘在壁間,時常頂禮。後來有個道人到此見了,對老漢道:『此《金剛經》首葉,若是要念全經,我當教汝。』遂手出一卷,教老漢念誦一遍。老漢隨口念過,心中豁然,就把經中字一一認得。以後日漸增加,今頗能遍歷諸經了。記得道人臨別時,指著此紙道:『善守此幅,必有後果。』老漢一發不敢怠慢,每念誦時,必先頂禮。今兩位一見,共相驚異,必是曉得此紙的來歷了。」住持與辨悟同聲道:「適間迷路,忽見火光衝天,隨亮到此,卻只是燈火微明,正在怪異。方才見老丈見教,得此紙時,也見火光,乃知是此紙顯靈,數當會合。老丈若肯見還,功德更大了。」老者道:「非師等之物,何雲見還?」辨悟道:「好教老丈得知:此紙非凡筆,乃唐朝侍郎白香山手跡也,全經一卷,在吾寺中,海內知名。吾師為此近日被一個狠官人拿去,強逼要獻,幾喪性命,沒奈何只得獻出。還虧得前年某月某日湖中遇風,飄去首葉,那官人嫌他不全,方得重還。今日正奉歸寺中供養,豈知卻遇著所失首葉在老丈處,重得瞻禮。前日若非此紙失去,此經已落他人之手;今日若非此紙重逢,此經遂成不全之文。一失一得,不先不後,兩番火光,豈非韋馱尊天有靈,顯此護法手段出來么?」

太守退了堂。原差跌跌腳道:「我只道真是盜情,原來又是甚麼《金剛經》!」蓋只為先前藉此為題詐過了好幾家,衙門人多是曉得的了,走去一十一五對辨悟說了。辨悟道:「這是我上世之物。怪道日前有好幾起常州人來寺中求買,說是府里要,我們不賣與他。直到今日,卻生下這個計較,陷我師父,強來索取。如今怎麼處?」原差道:「方才明明吩咐稍遲幾日就討絕單。我老爺只為要此經,我這裡好幾家受了累。何況是你本寺有的,不送得他,他怎肯住手,卻不枉送了性命?快去與你住持師父商量去!」辨悟就央原差領了到監里,把這些話一一說了。住持道:「既是如此,快去取來送他,救我出去罷了。終不成為了大家門面的東西,斷送了我一個人性命罷?」辨悟道:「不必二三,取了來就是。」對原差道:「有煩上下代稟一聲,略求寬容幾日,以便往回。師父在監,再求看覷。」原差道:「既去取了,這個不難,多在我身上,放心前去。」

都管領了夫人的命,正要尋便捎信與那辨悟,教他來領此經,恰值十九日是觀世音生日,辨悟過湖來觀音山上進香,事畢到當中來拜都管。都管見了道:「來得正好!我正在尋山上燒香的人捎信與你。」辨悟道:「都管有何吩咐?」都管道:「我無別事,便為你舊年所當之經,我家夫人知道了,就發心布施這五十石本米與你寺中,不要你取贖了,白還你原經,去替夫人供養著。故此要尋你來還你。」辨悟見說,喜之不勝,合掌道:「阿彌陀佛!難得有此善心的施主,使此經重還本寺,真是佛緣廣大,不但你夫人千載流傳,連老都管也種福不淺了。」都管道:「好說,好說!」隨去稟知夫人,請了此經出來,奉還辨悟。夫人又吩咐都管:「可留來僧一齋。」都管遵依,設齋請了辨悟。

辨悟手按著經卷,仰望著天際,無法施展,直看到望不見才住。眼見得這一紙在爪哇國里去了,只叫得苦。眾人也多呆了,互相埋怨。一個道:「才在我手邊,差一些兒不拿得住。」一個道:「在我身邊飛過,只道你來拿,我住了手。」大家唧噥。一個老成的道:「師父再看看,敢是吹了沒字的素紙還好。」辨悟道:「那裡是素紙!剛是揭開頭一張,看得明明白白的。」眾人疑惑,辨悟放開雙手看時,果然失了頭一板。辨悟道:「千年古物,誰知今日卻弄得不完全了!」忙把來疊好,將包包了,紫漲了麵皮,只是怨悵。眾人也多懊悔,不敢則聲。黃善撮空沒做道理處,文謅謅強通句把不中款解勸的話。看見辨悟不喜歡,也再沒人敢討看了。船到山邊,眾人各自上岸散訖。辨悟自到寺里來,說了相府白還經卷緣故,合寺無不歡喜讚歎。卻把湖中失去一葉的話,瞞住不說。寺僧多是不在行的,也沒人翻來看看,交與住持收拾過罷了。

話說上古蒼頡制字,有鬼夜哭,蓋因造化秘密,從此發泄盡了。只這一哭,有好些個來因。假如孔子作《春秋》,把二百四十二年間亂臣賊子心事闡發,凜如斧鉞,遂為萬古綱常之鑒,那些姦邪的鬼豈能不哭?又如子產鑄刑書,只是禁人犯法,流到後來,奸胥舞文,酷吏鍛罪,只這筆尖上邊幾個字斷送了多多少少人?那些屈陷的鬼豈能不哭?至於後世以詩文取士,憑著暗中朱衣神,不論好歹,只看點頭。他肯點點頭的,便差池些,也會發高科,做高官;不肯點頭的,遮莫你怎樣高才,沒處叫撞天的屈。那些嘔心抽腸的鬼,更不知哭到幾時,才是住手。可見這字的關係,非同小可。況且聖賢傳經講道,齊家治國平天下,多用著他不消說;即是道家青牛騎出去,佛家白馬馱將來,也只是靠這幾個字,致得三教流傳,同於三光。那字是何等之物,豈可不貴重他!每見世間人不以字紙為意,見有那殘書廢葉,便將來包長包短,以致因而揩台抹桌,棄擲在地,掃置灰塵污穢中,如此作踐,真是罪業深重。假如偶然見了,便輕輕拾將起來,付之水火,有何重難的事人不肯做?這不是人不肯做,一來只為人不曉得關著禍福,二來不在心上的事,匆匆忽略過了。只要能存心的人,但見字紙,便加愛惜,遇有遺棄,即行收拾,那個陰德可也不少哩!

說話的,你差了。隔府關提,盡好使用支吾,如何去得這樣容易?看官有所不知,這是盜情事,不比別樣閑訟,須得出身辨白,不然怎得許多使用?所以只得來了。未見官時,辨悟先去府中細細打聽劫盜與行腳僧名字、來蹤去跡,與本寺沒一毫影響,也沒個仇人在內,正不知禍根是那裡起的,真摸頭路不著。說話間,太守升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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