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文 卷四十 華陰道獨逢異客 江陵郡三拆仙書

話說人生只有科第一事,最是黑暗,沒有甚定準的。自古道「文齊福不齊」,隨你胸中錦繡,筆下龍蛇,若是命運不對,到不如乳臭小兒、賣菜佣早登科甲去了。就如唐時以詩取士,那李、杜、王、孟不是萬世推尊的詩祖?卻是李杜俱不得成進士,孟浩然連官多沒有,止百王摩詰一人有科第,又還虧得岐王幫村,把《郁輪袍》打了九公主夫節,才奪得解頭。若不會夤緣鑽刺,也是不穩的。只這四大家尚且如此,何況他人?及至詩不成詩,而今世上不傳一首的,當時登第的元不少。看官,你道有什麼清頭在那裡?所以說:

真才屢挫誤前程,不若黃金立可成。

今看仙書能指引,方知銅臭亦天生。

說話的,依你這樣說起來,人多不消得讀書勤學,只靠著命中福分罷了。看官,不是這話。又道是:「盡其在我,聽其在天。」只這些福分又趕著興頭走的,那奮發不過的人終久容易得些,也是常理。故此說:「皇天不負苦心人。」畢竟水到渠成,應得的多。但是科場中鬼神弄人,只有那該僥倖的時來福湊、該迍邅的七顛八倒這兩項嚇死人!先聽小子說幾件科場中事體做個起頭。

李君從此買宅長安,頓成富家。李君一向門閥清貴,只因生計無定,連妻子也不娶得。今長安中大家見他富盛起來,又是舊家門望,就有媒人來說親與他。他娶下成婚,作久住之計。又應過兩次舉,只是不第,年紀看看長了。親威朋友僕從等多勸他:「且圖一官,以為終身之計,如何被科名騙老了?」李君自恃才高,且家有餘資,不愁衣食,自道:「只爭得此一步,差好多光景,怎肯甘心就住,讓那才不如我的得意了,做盡天氣?且索再守他次把做處。」本年又應一舉,仍復不第,連前卻滿十次了。心裡雖是不伏氣,卻是遞年「打毷氉」,也覺得不耐煩了。說話的,如何叫得「打毷氉」?看官聽說:唐時榜發後,與不第的舉子吃解悶酒,渾名「打毷氉」。此樣酒席,可是吃得十來番起的。李君要往住手,又割捨不得;要寬心再等,不但攛掇的人多,自家也覺爭氣不出了。況且妻子又未免圖他一官半職榮貴,耳邊日常把些不入機的話來激聒,一發不知怎地好,竟自沒了生意,含著一眶眼淚道:「一歇了手,終身是個不第舉子。就僥倖官職高貴,也說不響了。」躊躇不定幾時,猛然想道:「我仙兄有書道『急時可開』,此時雖無非常急事,卻是住與不住,是我一生了當的事,關頭所差不小,何不開他第二封一看,以為行止?」生意定了,又齋戒沐浴。次日清旦,啟開外封,只見裡面寫道:「某年月日,以將罷舉,開第二封。」李君大喜道:「元來原該是今日開的,既然開得不差,裡面必有決斷,吾終身可定了。」忙又開了小封看時,也不多兒個字,寫著:「可西市靴轡行頭坐。」李君看了道:「這又怎麼解?我只道明明說個還該應舉不應舉,卻又是啞謎。當日青龍寺,須有個寺僧欠錢;這個西市靴轡行頭,難道有人欠我及第的債不成?但是仙兄說話不曾差了一些,只索依他走去,看是甚麼緣故。卻其實有些好笑。」自言自語了一回,只得依言一直走去。

有個該中了,撞著鬼來幫村的。揚州興化縣舉子,應應天鄉試,頭場日齁酣睡一日不醒,號軍叫他起來,日已晚了,正自心慌,且到號底廁上走走。只見廁中已有一個舉子在裡頭,問興化舉子道:「兄文成未?」答道:「正因睡了失覺,一字未成,了不得在這裡。」廁中舉子道:「吾文皆成,寫在王諱紙上,今疾作譽不得了,兄文既未有,吾當贈兄罷。他日中了,可謝我百金。」興化舉子不勝之喜。廁中舉子就把一張王諱紙遞過來,果然六篇多明明白白寫完在上面,說道:「小弟姓某名某,是應天府學。家在僻鄉,城中有賣柴牙人某人,是我侄,可一訪之,便可尋我家了。」興化舉子領諾,拿到號房照他寫的譽了,得以完卷。進過三場,揭曉果中。急持百金,往尋賣柴牙人,問他叔子家裡。那牙人道:「有個叔子,上科正患痢疾進場,死在場中了。今科那得還有一個叔子?」舉子大駭,曉得是鬼來幫他中的,同了牙人直到他家,將百金為謝。其家甚貧,夢裡也不料有此百金之得,闔家大喜。這舉子只當百金買了一個春元。

李君父親在時,是松滋令,家事頗饒,只因帶了宦囊,到京營求升遷,病死客邸,宦囊一空。李君痛父淪喪,門戶蕭條,意欲中第才歸,重整門閥。家中多帶盤纏,拚住京師,不中不休。自恃才高,道是舉手可得,如拾芥之易。怎知命運不對,連應過五六舉,只是下第,盤纏多用盡了。欲待歸去,無有路費;欲待住下,以侯再舉,沒了賃房之資,求容足之地也無。左難右難,沒個是處。正在焦急頭上,猛然想道:「仙兄有書,分付道:『有急方開。』今日已是窮極無聊,此不為急,還要急到那裡去?不免開他頭一封,看是如何?」然是仙書,不可造次。是夜沐浴齋素,到第二日清旦,焚香一爐,再拜禱告道:「弟子只因窮因,敢開仙兄第一封書,只望明指迷途則個。」告罷,拆開外封,裡面又有一小封,面上寫著道:「某年月日,以因迫無資用,開第一封。」李君大驚道:「真神仙也!如何就曉得今日目前光景?且開封的月日俱不差一毫,可見正該開的,內中必有奇處。」就拆開小封來看,封內另有一紙,寫著不多幾個字:「可青龍寺門前坐。」看罷,曉得有些奇怪,怎敢不依?只是疑心道:「到那裡去何干?」問問青龍寺遠近,元來離住處有五十鄉里路。李君只得騎了一頭蹇驢,速速走到寺前,日色已將晚了。果然依著書中言語,在門檻上獃獃地坐了一回,不見什麼動靜。天昏黑下來,心裡有些著急,又想了仙書,自家好笑道:「好痴子,這裡坐,可是有得錢來的么?不相望錢,今夜且沒討宿處了。怎麼處?」

有個該中了,人與鬼神兩相湊巧幫村的。浙場有個士子,原是少年飽學,走過了好幾科,多不得中。落後一科,年紀已長,也不做指望了。幸得有了科舉,圖進場完故事而已。進場之夜,忽夢見有人對他道:「你今年必中,但不可寫一個字在卷上,若寫了,就不中了,只可交白卷。」士子醒來道:「這樣夢也做得奇,天下有這事么?」不以為意。進場領卷,正要構思下筆,只聽得耳邊廂又如此說道:「決寫不得的。」他心裡疑道:「好不作怪?」把題目想了一想,頭紅面熱,一字也付不來,就暴躁起來道:「都管是又不該中了,所以如此。」悶悶睡去。只見祖、父俱來分付道:「你萬萬不可寫一字,包你得中便了。」醒來嘆道:「這怎麼解?如此夢魂纏擾,料無佳思,吃苦做什麼?落得不做,投了白卷出去罷!」出了場來。自道頭一個就是他貼出,不許進二場了。只見試院開門,貼出許多不合式的來:有不完篇的,有脫了稿的,有差寫題目的,紛紛不計其數。正揀他一字沒有的,不在其內,倒哈哈大笑道:「這些彌封對讀的,多失了魂了!」隔了兩日不見動靜,隨眾又進二場,也只是見不貼出,瞞生人眼,進去戲耍罷了。才捏得筆,耳邊又如此說。他自笑道:「不勞分付,頭場白卷,二場寫他則甚?世間也沒這樣獃子。」游衍了半日,交卷而出。道:「這番決難逃了!」只見第二場又貼出許多,仍復沒有己名,自家也好生吒異。又隨眾進了三場,又交了白卷,自不必說。朋友們見他進過三場,多來請教文字,他只好背地暗笑,不好說得。到得榜發,公然榜上有名高中了。他只當是個夢,全不知是那裡來的。隨著赴鹿鳴宴風騷,真是十分僥倖。領出捲來看,三場俱完好,且是錦繡滿紙,驚得目睜口呆,不知其故?元來彌封所兩個進士知縣,多是少年科第,有意思的,道是不進得內廉,心中不伏氣。見了題目,有些技癢,要做一卷,試試手段,看還中得與否?只苦沒個用印卷子,雖有個把不完卷的,遞將上來,卻也有一篇半篇,先寫在上了,用不著的。已後得了此白卷,心中大喜,他兩個記者姓名,便你一篇我一篇,共相斟酌改訂,湊成好卷,彌封了發去譽錄。三場皆如此,果然中了出來。兩個進士暗地得意,道是這人有天生造化。反著人尋將他來,問其白卷之故。此生把夢寐叮矚之事,場中耳畔之言,一一說了。兩個進士道:「我兩人偶然之興,皆是天教代足下執筆的。」此生感激無盡,認做了相知門生。

張公吃酒,李公卻醉。

命若該時,一字不費。

這人走出閣來,店主人忙引李君上前,指與李君道:「此侍郎郎君也,可小心拜見。」李君施禮已畢,敘坐了。郎君舉手道:「公是舉子么?」李君通了姓名,道:「適才店主人所說來歲之事,萬望扶持。」郎君點頭未答,且目視店主人與那個人,做個手勢道:「此話如何?」店主人道:「數目已經講過,昨有個人約著不來,推道無錢。今此間李官人有錢,情願成約。故此,特地引他謁見郎君。」郎君道:「咱要錢不多,如何今日才有主?」店主人道:「舉子多貧,一時間斗不著。」郎君道:「揀那富的拉一個來罷了。」店主人道:「富的要是要,又撞不見這樣方便。」郎君又拱著李君問店主人道:「此間如何?」李君不等店主人回話,便道:「某寄藉長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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