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文 卷三十六 東廊僧怠招魔 黑衣盜奸生殺

是夜女子與奶子把包裹紥好,先拋出牆外,落後女子攀牆而出。正是東廊僧在暗地裡窺看之時,那時見有個黑衣人擔著前走,女子只道是杜郎換了青衣,瞞人眼睛的,尾著隨去,不以為意。到得野外井邊,月下看得明白,是雄糾糾一個黑臉大漢,不是杜郎了。女孩兒家不知個好歹,不由的你不驚喊起來。黑子叫他不要喊,那裡掩得住?黑子想道:「他有偌多的東西在我擔里,我若同了這帶腳的貨去,前途被他喊破,可不人財兩失?不如結果了他罷!」拔出刀來望脖子上只一刀,這嬌怯怯的女子,能消得幾時功失?可憐一朵鮮花,一旦萎於荒草。也是他念頭不正,以致有此。正是:

這話也是唐時的事。山東沂州之西,有個宮山,孤拔聳峭,迥出眾峰,周圍三十里,並無人居。貞元初年,有兩個僧人,到此山中,喜歡這個境界幽僻,正好清修,不惜勤苦,滿山拾取枯樹丫枝,在大樹之間,搭起一間柴棚來。兩個敷坐在內,精勤禮念,晝夜不掇。四遠村落聞知,各各喜舍資財布施,來替他兩個構造屋室,不上旬月之間,立成一個院宇。兩僧大加愨勵,遠近皆來欽仰,一應齋供,多自日逐有人來給與。兩僧各處一廊,在佛前共設咒願:誓不下山,只在院中持誦,必祈修成無上菩提正果。正是:

卻說馬員外先前不見了女兒,一時糾人追尋,不匡撞著這和尚,鬼混了多時,送他在獄裡了,家中竟不曾仔細查得。及到家中細想,只疑心道:「未必夫得和尚事。」到得房中一看,只見箱籠一空,,道:「是必有個人約著走的,只是平日不曾見什麼破綻。若有姦夫同逃,如何又被殺死?」卻不可解。沒個想處,只得把所失去之物,寫個失單各處貼了招榜,出了賞錢,要明白這件事。

有生總在業冤中,吾到無生始是空。

若是塵心全不起,憑他宿債也消融。

卻說這馬家是個沂州富翁,人皆呼為馬員外。家有一女,長成得美麗非凡,從小與一個中表之兄杜生,彼此相慕,暗約為夫婦。杜生家中卻是清淡,也曾央人來做幾次媒約,馬員外嫌他家貧,幾次回了。卻不知女兒心裡,只思量嫁他去的。其間走腳通風,傳書遞簡,全虧著一個奶娘,是從幼乳這女子的。這奶子是個不良的婆娘,專一哄誘他小娘子動了春心,做些不恰當的手腳,便好乘機拐騙他的東西。所以曉得他心事如此,倒身在裡頭做馬泊六,弄得他兩下情熱如火,只是不能成就這事。

公人將此話回覆了縣令。縣令道:「可見是這禿奴誑妄!」帶過東廊僧,又加研審。東廊僧只是堅稱前說。縣令道:「眼見得西廓僧人見在,有何怪物來院中?你恰恰這日下山,這裡恰恰有脫逃被殺之女同在井中,天下有這樣湊巧的事!分明是殺人之盜,還要抵賴?」用起刑來,喝道:「快快招罷!」東廊僧道:「宿債所欠,有死而已,無情可招。」惱了縣令性子,百般拷掠,楚毒備施。東廊僧道:「不必加刑,認是我殺罷了。」此時連原告見和尚如此受慘,招不出甚麼來,也自想道:「我家並不曾與這和尚往來,如何拐得我女眷?就是拐了,怎不與他逃去,卻要殺他?便做是殺了,他自家也走得去的,如何同住過井中做甚麼?其間恐有冤枉。」倒走到縣令面前,把這些話一一說了。縣令道:「是倒也說得是,卻是這個奸僧,黑夜落井,必非良人。況又一出妄語欺誑,眼見得中有隱情了。只是行兇刀杖無存,身邊又無贓物,難以成獄。我且把他牢固監侯,你們自去外邊緝訪。你家女兒平日必有蹤跡可疑之處,與私下往來之人,家中必有所失物件,你們還留心細查,自有明白。」眾人聽了分付,當下散了出來。東廓僧自到獄中受苦不題。

話說天下的事,惟有天意最深,天機最巧。人居世間,總被他顛顛倒倒。就是那空幻不實境界,偶然人一個眼花錯認了,明白是無端的,後邊照應將來,自有一段緣故在內,真是人所不測。唐朝牛僧孺任伊闕縣尉時,有東洛客張生應進士舉,攜文往謁。至中路遇暴雨雷雹,日已昏黑,去店尚遠,傍著一株大樹下且歇。少頃雨定,月色微明,就解鞍放馬,與僮僕宿於路側。因倦已甚,一齊昏睡。良久,張生朦朧覺來,見一物長數丈,形如夜叉,正在那裡吃那匹馬。張生驚得魂不咐體,不敢則聲,伏在草中。只見把馬吃完了,又取那頭驢去咽啤咽啤的吃了。將次吃完,就把手去扯他從奴一人過來,提著兩足扯裂開來。張生見吃動了人,怎不心慌?只得硬掙起來,狼狽逃命。那件怪物隨後趕來,叫呼罵詈。張生只是亂跑,不敢回頭。約勾跑了一里來路,漸漸不聽得後面聲響。往前走去,遇見一個大家,家邊立首一個女人。張生慌忙之中,也不管是什麼人,連呼:「救命!」女人問道:「為著何事?」張生把適才的事說了。女人道:「此間是個古冢,內中空無一物,後有一孔,郎君可避在裡頭,不然,性命難存。」說罷,女子也不知那裡去了。張生就尋冢孔,投身而入。冢內甚深,靜聽外邊,已不見甚麼聲響。自道避在此,料無事了。

到了次日,胖哥竟帶了簪子望馬員外解庫中來。恰好員外走將出來,胖哥道:「有一件東西,拿來與員外認著。認得著,小人要賞錢。認不著,小人解些錢去罷。」黃胖哥拿那簪頭,遞與員外。員外一看,卻認得是女兒之物。就詰問道:「此自何來?」黃胖哥把牛黑子賭錢押簪的事,說了一遍。馬員外點點頭道:「不消說了,是他母子兩個商通合計的了。」款住黃胖哥要他寫了張首單,說:「金寶簪一對,的系牛黑子押錢之物,所首是實。」對他說:「外邊且不可聲張!」先把賞錢一半與他,事完之後找足。黃胖哥報得著,歡喜去了。員外袖了兩個簪頭,進來對奶子道:「你且說,前日小娘子怎樣逃出去的?」奶子道:「員外好笑,員外也在這裡,我也在這裡,大家都不知道的,我如何曉得?倒來問我?」員外拿出簪子來道:「既不曉得,這件東西為何在你家裡拿出來?」奶子看了簪,虛心病發,曉得是兒子做出來,驚得面如土色,心頭丕丕價跳,口裡支吾道:「敢是遺失在路旁,那個拾得的?」員外見他臉色紅黃不定,曉得有些海底眼,且不說破,竟叫人尋將牛黑子來,把來拴住,一徑投縣裡來。牛黑子還亂嚷亂跳道:「我有何罪?把繩拴我。」馬員外道:「有人首你殺人公事,你且不要亂叫,有本事當官辨去。」

那女子看看大了,有兩家來說親。馬員外已有揀中的,將次成約。女子有些著了急,與奶娘商量道:「我一心只愛杜家哥哥,而今卻待把我許別家,怎生計處!」奶子就起個憊懶肚腸,哄他道:「前日杜家求了幾次,員外只是不肯,要明配他,必不能勾。除非嫁了別家,與他暗裡偷期罷。」女子道:「我既嫁了人,怎好又做得這事?我一心要隨著杜郎,只不嫁人罷。」奶子道:「怎由得你不嫁?我有一個計較:趁著未許定人家時節,生做他一做。」女子道:「如何生做?」奶子道:「我去約定了他,你私下與他走了,多帶了些盤纏,在他州外府過他幾時,落得快活。且等家裡尋得著時,你兩個已自成合得久了,好人家兒女,不好拆開了另嫁得,別人家也本來要了。除非此計,可以行得。」女子道:「此計果妙,只要約得的確。」奶子道:「這個在我身上。」元來馬員外家巨富,女兒房中東西,金銀珠寶、頭面首飾、衣服,滿箱滿籠的,都在這奶子眼裡。奶子動火他這些東西,怎肯教富了別人?他有一個兒子,叫做牛黑子,是個不本分的人,專一在賭博行、廝撲行中走動,結識那一班無賴子弟,也有時去做些偷雞吊狗的勾當。奶子欺心,當女子面前許他去約杜郎,他私下去與兒子商量,只叫他冒頂了名,騙領了別處去,賣了他,落得得他小富貴。算計停當,來哄女子道:「已約定了,只在今夜月明之下,先把東西搬出院牆外牛坊中了,然後攀牆而出就是。」先是女子要奶子同去,奶子道:「這使不得。你自去,須一時沒查處;連我去了,他明知我在裡頭做事,尋到我家,卻不做出來?」那女子不曾面訂得杜郎,只聽他一面哄詞,也是數該如此,憑他說著就是信以為真,道是從此一定,便可與杜郎相會,遂了向來心愿了。正是:

那東廊僧沒頭沒腦,吃了這場敲打,又監里坐了幾時,才得出來。回到山上見了西廊僧,說起許多事休。西廊僧道:「一同如此靜修,那夜本無一物,如何偏你所見如此,以致惹出許多磨難來?」東廊僧道:「便是不解。」回到房中,自思無故受此驚恐,受此苦楚,必是自家有往修不到處。向佛前懺悔已過,必祈見個境頭。蒲團上靜坐了三晝夜,坐到那心空性寂之處,恍然大悟。元來馬家女子是他前生的妾,為因一時無端疑忌,將他拷打鎖禁,自這段冤愆。今世做了僧人,戒行精苦,本可消釋了。只因那晚聽得哭泣之聲,心中凄慘,動了念頭,所以魔障就到。現出許多惡境界,逼他走到冤家窩裡去,償了這些拷打鎖禁之債,方才得放。他在靜中悟徹了這段因果,從此堅持道心,與西廊僧到底再不出山,後來合掌坐化而終。有詩為證:

公人到得山間,走進院來,只見西廊僧好端端在那裡坐著看經。見有人來,才起問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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